編委會有一個無形的核心組,我們室的四個人都在內,因而也包括我。其實我做的事很少,僅審校過兩部譯稿。我隻是覺得這夥人可愛,在一起做事也做得很有生氣,因而樂於參與。在我眼中,甘陽也是一個頂可愛的人,雖一身霸氣,但又充滿孩子氣。我曾對他說:“你身上有頑童的一麵,又有暴君的一麵,因為前一麵,我們原諒了你的後一麵。”他嗜酒,一喝醉就罵人。越勝嘲笑說:“甘陽喝醉了酒,語言就貧乏到了隻剩下一個字——操!”鄺楊告訴我,有一回,他們一起在公共汽車站候車,甘陽已醉,大聲喊:“在這裏等車的人統統該殺!”嚇得眾人後退,繼而發現是醉漢,又好奇地圍觀。這時他悄悄問鄺楊:“有沒有警察?”鄺說沒有,他接著喊:“警察也該殺!”這個例子可真傳神,很能表明他的性格。


    沒有料到的是,在編委會成立三年後,裂痕產生了,起因也是甘陽醉酒。有一天,他酒後大罵:“還不是老子養活了你們,不想幹,都給我滾!”在場的是他任命的兩位副主編,其中一位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就到處發牢騷。嘉映聞訊,議論了一番,話傳到甘陽耳中,他暴跳如雷,寫了一紙公開信,說有克格勃算計他。在此之後,嘉映開始籌劃拉出來自己幹,也動員到了我頭上。對於甘陽的意見集中在一點上,就是獨斷專行,並且搞夫妻店。酷愛英國式民主的友漁在這種問題上的立場不可能含糊,必捍衛他的原則。他還告訴我一個發現:北京學界三大勢力都是夫妻店。我和越勝想避免分裂,於是由我出麵,希望甘陽接受民主製。我特別傻,自作聰明地提出了一個具體方案,因為甘陽打算辦人文學院,我便建議人文學院院長通過選舉產生,再由院長任命編委會主編。我心想,甘陽眾望所歸,必當選無疑,一定願意接受這個方案。那天在研究室裏,我們四人都在場,聽完我的話,甘陽臉色大變,沉吟半晌,說:“你們讓我光榮退休好不好,何必用這種方式把我罷免?”


    幾天後,在越勝家舉行核心會議,甘陽發表了一通很有氣勢的講話:“我歷來討厭民主製,無意把本編委會當作民主製的試驗田。在我看來,那些民主戰士與極左派是一路貨。我欣賞胡平,僅僅是因為他的幽默、機智和紳士風度,而不是因為他的民主事業。”我聽了暗自讚賞他的自信和坦率。相反,那個副主編曾經到處發牢騷,抱怨甘陽獨斷專行,惹起了這個事端,卻在會上發言說,現在主要矛盾是有的人做事,有的人玩票。他的這種不光明表現令我十分反感,從此和他疏遠了。甘陽當真為此事痛苦,有一個細節為證。他從越勝那裏借了一本《東方紀事》,上麵有戴晴的文章《儲安平》,還到越勝手上,越勝一看樂了。那篇文章裏有“強調集體領導實際上是抹掉主編的主體地位的一種堂皇託詞”一類話,甘陽在這些話下麵都劃了道道,我能想像他這麽做時一定充滿悲劇感。


    在那以後,我不想再過問這件事了。我本來就把編委會看作甘陽個人的事,並非認真要搞什麽民主製,他不接受也就算了,反正我仍然過我的逍遙日子。我對自己說:我愛甘陽,我更愛民主;但是,我愛民主,我更愛自由。越勝當然也超脫,他對我說:“我們不是辦事的人,就喝喝酒,聊聊天,聽聽音樂,寫寫文章,當竹林七賢。第一流的人就這樣,編書之類讓二三流的人去幹。”然而,甘陽不肯罷休了,派兩個副主編帶著他的一封信分頭找嘉映、友漁、越勝和我談話,勸我們自動退出編委會。他們三人都同意了,惟獨我拒絕,說:“讓甘陽開除我吧。”當時八九風潮已起,不久後甘陽到了國外,還沒有來得及開除我,編委會實際上不復存在了。不過,我倒寧肯自己被開除,而編委會繼續存在,心裏真為這支力量散夥感到可惜。


    在八十年代後期,除學界外,藝術界也十分活躍。出版《轉折點》後,我認識了一撥號稱北方群體的新潮畫家,他們常來看我,帶來美術界萌動的信息。其高潮是1989年2月的中國現代藝術展,開幕那天我去了,美術館一至三樓展廳熙熙攘攘,盛況空前。一樓是行為藝術,各種異想天開的玩意兒居然進了國家藝術殿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洗腳的男人,他穿紅衣戴紅帽坐在紅布簾後麵,赤腳伸在紅盆裏。二樓是油畫,我認識或不認識的畫家拉我在他們的作品前合影。我還沒有來得及上三樓,突然封館了。我問服務員:“美術館中午不是從來不閉館嗎?”她生氣地回答:“美術館也從來沒有開過這種展覽!”原來,剛才在一樓展廳,一個女子——據說是作者本人——用氣槍射擊作為展品的模擬電話亭。她被抓走了。出動了數輛警車和一些警察。人們聚集在門廳裏和門外廣場上,議論著,不肯散去,似乎在等待某個重大事件發生。其實事件已經發生,封館成了整個展覽的高潮。人人興高采烈,那天是農曆除夕,可真有點兒節日氣氛。巨大的黑布鋪在廣場上,上麵綴著本次展覽的圖徽——不準調頭的交通標記,人們紛紛以之為背景留影,然後作為事件的見證人心滿意足地離去。


    我自己一直不喜歡行為藝術,覺得其中多半不是藝術,隻是在製造新聞,怎麽出格、離奇、反叛、轟動就怎麽幹。我相信畫布是永恆的,畫家的天職就是畫畫,最後還是得憑繪畫作品分高低。在那個剛剛開放的年代,麵對突然出現的機會,畫家們都很興奮,懷著希冀中彩的心理標新立異。由於現代藝術的裁判和市場都在國外,因此,機敏的畫家一開始就瞄準老外,根據可能引起注意的程度確定自己的題材和畫風,其中一些人確實獲得了成功。我更喜歡那些忠實於自己的內心追求的藝術家,雖然他們在名利方麵未必成功,比如劉彥。當時和我交往最密切的畫家是劉彥和廣義,他倆是好朋友,有一陣幾乎形影不離。這兩個人都聰明可愛,但走了不同的道路。我認識劉彥很早,1986年8月在安徽歙縣講尼采,課後他飄然而至,年輕單純得像一個安琪兒。他告訴我,他是自費來聽這個班的,發現台上講課的都是知識大眾,正感到失望,幸虧有我,才沒有白來。他還跟我講了專程到北京複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經歷。其後不久,他到北京定居,還把廣義介紹給了我,我們都有一見如故之感。廣義說:“來見你,有一種拜見名人的感覺。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真好!”劉彥說:“我向人談國平,不說他的書,隻說他的眼睛——國平是個孩子。”廣義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成功。他說:“如今不是梵穀的時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後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記。”他搞政治波普,用繪畫進行文化批判,一度名聲大噪,是新潮畫家中最早出名和富起來的人之一。他讚賞劉彥,說劉彥很本質,而他自己要成名,然後再回到本質。我感到自己和劉彥非常相通,他和我一樣遠離時代,追求本真的東西。他這樣評論尼采:“古希臘是單純的,尼采想把基督教的複雜整掉,回到古希臘的單純。”一句話就把尼采說清楚了。不過,他的路相當艱難。他像梵穀一樣與樸素的事物有著血肉的聯繫,迷戀於畫簡單的風景和靜物,但賣不出去,生活得窮困潦倒。這使他感到困惑,有一次對我說:“過去我獨自在樹林裏坐著,感到非常寧靜。現在感覺不對了,朋友們都在掙錢,從他們那裏回來,獨自一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好像一個從小離家的孩子,長大後回到家,總覺得不是想像中的家了,怎麽那樣老舊。”他曾經試圖順應時代,一度改做裝置,終因不合性情而放棄了。現在,他在北京郊區一個村子裏過著最簡樸的日子,像中世紀的農民一樣與世隔絕,安心畫他的風景畫和靜物畫,完全不關心這些畫能不能賣出去。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他自己的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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