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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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名校


    周國平


    現在的家長都非常在乎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名校,往往為此煞費苦心,破費萬金。人 們普遍相信,隻要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中學、大學,一路都上名牌,孩子就一定前程輝 煌,否則便不免前途黯淡。據我的經驗,事情決非這樣絕對。我高中讀上海中學,大學讀北 京大學,當然都是名校,但是,小學和初中就全然不沾名校的邊了。我讀的紫金小學在上海 老城區一條狹小的石子路上,入讀時還是私營的,快畢業時才轉為公立。初中讀的是上海市 成都中學,因位於成都北路上而得名。


    記得在被成都中學錄取後,我帶我小學裏最要好的同班同學黃萬春去探究竟。因為尚未開學 ,校門關著,我們隻能隔著竹籬笆牆朝裏窺看,能隱約看見操場和校舍一角。看了一會兒, 我倆相視嘆道:真大啊!比起鴿籠般的紫金小學,當然大多了。當時黃萬春家已決定遷居香 港,所以他沒有在上海報考初中。他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我,使我心中頓時充滿自豪。我壓根 兒沒有去想,這所學校實在是上海千百所中學裏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


    我入初中時剛滿十一歲,還在貪玩的年齡。那時候,我家才從老城區搬到人民廣場西南角的 一個大院子裏。院子很大,除了幾棟二層小洋樓外,還蓋了許多茅屋。人民廣場的前身是賽 馬場,那幾棟小洋樓是賽馬場老闆的財產。解放後,這位老闆的財產被剝奪,現在寄居在其 中一棟樓裏,而我家則成了他的新鄰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貧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 人所說的江北佬,從江蘇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過,也有一些江北佬住進了樓房。院子裏孩 子很多,根據住樓房還是住茅房分成了兩撥,在住樓房的孩子眼裏,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 。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後不久,我便成了住樓房的孩子的頭兒。


    我這一生沒有當過官,也不想當官,然而,在那個頑童時代,我似乎顯示了一種組織的能力 。我把孩子們集中起來,宣布建立了一個組織,名稱很沒有想像力,叫紅星組,後來大躍進 開始,又趕時髦改為躍進組。組內設常務委員會,我和另五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大孩子為其成 員,其中有二人是江北佬的孩子,我當仁不讓地做了主任。我這個主任當得很認真,經常在 我家召開會議,每一次會議都有議題並且寫紀要。我們所討論的問題當然是怎麽玩,怎麽玩 得更好。玩需要經費,我想出了一個法子。有一個擺攤的老頭,出售孩子們感興趣的各種小 玩意兒,其中有一種名叫天牛的昆蟲。於是,我發動我的部下到樹林裏捕捉天牛,以半價賣 給這個老頭。就用這樣籌集的錢,我們買了象棋之類的玩具,有了一點兒集體財產。我還買 了紙張材料,做了一批紙質的軍官帽和肩章領章,把我的隊伍裝備起來。我們常常全副行頭 地在屋邊的空地上遊戲,派幾個戴紙橄欖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崗,好不威風。這種情形引起了 那些野孩子的嫉妒,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們排著隊,喊著"打倒和尚道士"的口號,在我 們的遊戲地點附近遊行。我方骨幹中有兩兄弟,和尚道士是他倆的綽號。衝突是避免不了的 了,一次他們遊行時,我們捉住了一個落伍者,從他身上搜出一張手寫的證件,寫著"取締 和尚道士協會"的字樣。形勢緊張了一些天,我不喜歡這種敵對的局麵,便出麵和他們談判 ,提議互不侵犯,很容易就達成了和解。


    我家住在那個大院子裏的時間並不長。上初三時,人民廣場擴建和整修,那個大院子被拆掉 了,我們隻得又搬家。現在回想起來,那兩年半是我少年時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時候, 人民廣場一帶還很有野趣,到處雜草叢生。在我家對麵,橫穿廣場,是人民公園。我們這些 孩子完全不必買門票,因為我們知道公園圍牆的什麽位置有一個洞,可以讓我們的身體自由 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夥伴們進到公園裏,小心撥開草叢,用手電筒的燈光鎮住蟋 蟀,然後滿載而歸。在那個年代,即使像上海這樣大城市裏的孩子也能夠玩鄉下孩子的遊戲 ,比如鬥蟋蟀和養蠶。我也是養蠶的愛好者,每年季節一到,小攤上便有幼蠶供應,我就買 一些養在紙盒裏。伺弄蠶寶寶,給它們換新鮮的桑葉,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大,身體逐漸透亮 ,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們爬上去吐絲作繭,在這過程中,真是每天都有驚喜,其樂無窮 。


    我想說的是,一個上初中的孩子,他的職責絕對不是專門做功課,玩理應是他的重要的生活 內容。倘若現在我回憶我的初中時光,隻能記起我如何用功學習,從來不曾快活地玩過,我 該覺得自己有一個多麽不幸的少年時代。當然,同時我也是愛讀書的,在別的文章中我已經 吹噓過自己在這方麵的事跡了,例如拿到小學升初中的準考證後,我立即奔上海圖書館而去 ,因為這個證件是允許進那裏的最低資格證件,又例如在家搬到離學校較遠的地方後,我寧 願步行上學,省下車費來買書。孩子的天性一是愛玩,二是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慾,我慶幸我 這兩種天性在初中時代都沒有受到壓製。讓我鬥膽說一句狂話:一個孩子如果他的素質足夠 好,那麽,隻要你不去壓製他的天性,不管他上不上名校,他將來都一定會有出息的。現在 我自己有了孩子,在她到了上學的年齡以後,我想我不會太看重她能否進入名校,我要努力 做到的是,不管她上怎樣的學校,務必讓她有一個幸福自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保護她的天 性不被今日的教育體製損害。


    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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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個性和顏色


    周國平


    城市的顏色--這個題目是對想像力的一個誘惑。如果我是一個中學生,也許我 會調動我的全部溫情和幻想,給我所生活的城市塗上一種詩意的顏色。可是,我畢竟離那個 年齡太遠了。


    十七歲的法國詩人蘭波,年紀夠輕了吧,而且對顏色極其敏感,居然能分辨出法語中五個元 音有五種不同的顏色。然而,就在那個年齡,他卻看不出巴黎的顏色,所看見的隻是:"所 有的情趣都躲進了室內裝潢和室外裝飾","數百萬人並不需要相認,他們受著同樣的教育 ,從事同樣的職業,也同樣衰老。"那是一個多世紀以前的巴黎,那時巴黎已是世界藝術之 都了,但這個早熟的孩子仍嫌巴黎沒有個性。我到過今日的巴黎,在我這個俗人眼裏,巴黎 的個性足以登上世界大都市之榜首。不過,我認為蘭波的標準是正確的:城市的顏色在於城 市的個性,城市沒有個性,顏色就無從談起。


    我們來到一個城市,感官首先接觸的是那裏的建築和環境。某些自然環境的色彩是鮮明的, 例如海洋的藍,森林的綠,沙漠的黃,或者,熱帶的紅,寒帶的白。但是,如果用這些自然 環境特徵代表城市的顏色,仍不免雷同,比如說,世界上有許多城市瀕海,它們就都可以稱 做藍色城市了。城市的個性更多地體現在建築的個性上,當然,建築的個性不限於建築的風 格,其中還凝聚著一個城市的歷史、傳統和風俗,因而是獨特的人文環境的物化形式。這就 不得不說到城市保護的老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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