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於此,我還要說,對自己的人生的責任心是其餘一切責任心的根源。一個人惟有對自己 的人生負責,建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生活信念,他才可能由之出發,自覺地選擇 和承擔起對他人和社會的責任。正如歌德所說:"責任就是對自己要求去做的事情有一種愛 。"因為這種愛,所以盡責本身就成了生命意義的一種實現,就能從中獲得心靈的滿足。相 反,我不能想像,一個不愛人生的人怎麽會愛他人和愛事業,一個在人生中隨波逐流的人怎 麽會堅定地負起生活中的責任。實際情況往往是,這樣的人把盡責不是看做從外麵加給他的 負擔而勉強承受,便是看做純粹的付出而索求回報。


    一個不知對自己的人生負有什麽責任的人,他甚至無法弄清他在世界上的責任是什麽。有一 位小姐向托爾斯泰請教,為了盡到對人類的責任,她應該做些什麽。托爾斯泰聽了非常反感 ,因此想到:人們為之受苦的巨大災難就在於沒有自己的信念,卻偏要做出按照某種信念生 活的樣子。當然,這樣的信念隻能是空洞的。這是一種情況。更常見的情況是,許多人對責 任的關係確實是完全被動的,他們之所以把一些做法視為自己的責任,不是出於自覺的選擇 ,而是由於習慣、時尚、輿論等原因。譬如說,有的人把偶然卻又長期從事的某一職業當做 了自己的責任,從不嚐試去擁有真正適合自己本性的事業。有的人看見別人發財和揮霍,便 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拚命掙錢花錢。有的人十分看重別人尤其上司對自己的評價,謹小慎微地 為這種評價而活著。由於他們不曾認真地想過自己的人生使命究竟是什麽,在責任問題上也 就必然是盲目的了。


    所以,我們活在世上,必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一個人認清了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 ,並且在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他就會獲得一種內在的平靜和充實。他知道自己的責任之所 在,因而關於責任的種種虛假觀念都不能使他動搖了。我還相信,如果一個人能對自己的人 生負責,那麽,在包括婚姻和家庭在內的一切社會關係上,他對自己的行為都會有一種負責 的態度。如果一個社會是由這樣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的成員組成的,這個社會就必定是高質量 的有效率的社會。


    2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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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康勝大富


    周國平


    在物質生活上,我抱中庸的態度。我當然不喜歡貧窮,人窮誌短,為衣食住行操 心是很毀人的。但我也從不夢想大富大貴,內心裏真的覺得,還是小康最好。


    說這話也許有酸葡萄之嫌,那麽我索性做一回狐狸,斷言大富大貴這顆葡萄是酸的,不但是 酸的,常常還是苦的,有時竟是有毒的。我的證據是許多爭吃這顆葡萄的人,他們的日子過 得並不快活,並且有一些人確實中毒身亡了。我有一個感覺:暴富很可能是不祥之兆。天下 誠然也有祥雲籠罩的發家史,不過那除了真本事還必須加上好運氣,不是單憑人力可以造成 的。大量觸目驚心的權錢交易案例業已證明,對於金錢的貪慾會使人不顧一切,甚至不要性 命。千萬不要以為,這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是天生的壞人。事實上,他們與我們中間許多 人的區別隻在於,他們恰好處在一個直接麵對巨大誘惑的位置上。任何一個人,倘若渴慕奢 華的物質生活而不能自製,一旦麵臨類似的誘惑,都完全可能走上同樣的道路。


    我絲毫不反對美國的比爾?蓋茨們和中國的李嘉誠們憑藉自己的能力,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福 利的同時,自己也成為富豪。但是,讓我們記住,在這個世界上,富豪終究是少數,多數人 不論從事的是什麽職業,努力的結果充其量也隻是小康而已。我知道自己就屬於這多數人, 並且對此心安理得。"知足長樂"是中國的古訓,我認為在金錢的問題上,這句話是對的。 以掙錢為目的,掙多少算夠了,這個界限無法確定。事實上,凡是以掙錢為目的的人,他永 遠不會覺得夠了,因為富了終歸可以更富,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很少有人能夠自己停下來。 商界的有為之士也並非把金錢當做最終目的的,他們另有更高的抱負,不過要堅持這抱負可 不容易。我有不少從商的朋友,在我看來,他們的生活是過於熱鬧、繁忙和複雜了。相比之 下,我就更加慶幸我能過一種安靜、悠閑、簡單的生活。他們有時也會對我的生活表示羨慕 ,開玩笑要和我交換。當然,他們不是真想換,即使真想換,我也不會答應。如果我做著自 己喜歡做的事情,既能從中獲得身心的愉快,又能藉此保證衣食無憂,那麽,即使你出再大 的價錢,我也不肯把這麽好的生活賣給你。


    金錢能帶來物質享受,但算不上最高的物質幸福。最高的物質幸福是什麽?我贊成一位先哲 的見解:對人類社會來說,是和平;對個人來說,是健康。在一個時刻遭受戰爭和恐怖主義 的威脅的世界上,經濟再發達又有什麽用?如果一個人的生命機能被徹底毀壞了,錢再多又 有什麽用?所以,我在物質上的最高奢望就是,在一個和平的世界上,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過一種小康的日子。在我看來,如果天下絕大多數人都能過上這種日子,那就是一個非常美 好的世界了。


    2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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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魯迅的不同眼光


    周國平


    我第一次通讀魯迅的作品,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的一九六七年。那時候, 我的好友郭世英因為被學校裏的"造反派"當做"專政"的對象,受到孤立和經常的騷擾, 精神上十分苦悶,便有一位朋友建議他做一件可以排遣苦悶的事--編輯魯迅語錄。郭世英 欣然從命,並且拉我一起來做。在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們興致勃勃地投入了這項工作,其步 驟是各人先通讀全集,抄錄卡片,然後兩人對初選內容展開討論,進行取捨和分類。我們的 態度都很認真,在前海西街的那個深院裏,常常響起我們愉快而激烈的爭吵聲。我們使用的 全集是他父親的藏書,上麵有郭沫若閱讀時畫的記號。有時候,郭世英會指著畫了記號的某 處笑著說:"瞧,盡挑毛病。"他還常對我說起一些掌故,其中之一是,他聽父親說,魯迅 那首著名的《自題小像》的主題並非通常所解釋的愛國,而是寫魯迅和周作人同時愛上一個 日本女子這件事的。當然,在當時的政治環境裏,這些話隻能私下說說,傳出去是會惹禍的 。


    魯迅在中國大陸的命運十分奇特。由於毛澤東的推崇,他成了不容置疑的旗幟和聖人。在" 文革"初期,民間盛行編輯語錄,除了革命領袖之外,也隻有魯迅享有被編的資格了。當時 社會上流傳的魯迅語錄有好多種,一律突出"革命"主題,被用做批"走資派"和打派仗的 武器。與它們相比,我和郭世英編的不但內容豐富得多,而且視角也是超脫的。可惜的是, 最後它不僅沒有出版,而且那厚厚的一摞稿子也不知去向了。


    現在我重提往事,不隻是出於懷舊,而是想說明一個事實:即使我們這些當時被看做不"革 命"的學生,也是喜歡魯迅的。在大學一年級時,我曾問郭世英最喜歡哪個中國現代作家, 郭沫若的這個兒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魯迅。"可是,正是因為大學一年級時的思想表現, 他被判做按照"內部矛盾"處理的"反動"學生,並因此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 時在編輯魯迅語錄一年之後。郭世英最喜歡的外國作家是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我們知 道,魯迅也是極喜歡這兩人的。由於受到另一種薰陶,我們讀魯迅也就有了另一種眼光。在 我們的心目中,魯迅不隻是一個嫉惡如仇的社會鬥士,更是一個洞察人生之真實困境的精神 先知。後來我對尼采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就更能體會魯迅喜歡他的原因了。虛無及對虛無的 反抗,孤獨及孤獨中的充實,正是這兩位巨人的最深邃的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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