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美的往往也是最危險的。麵對這隻美麗的蛋糕,你會變成一個貪嘴的孩子,躍躍欲 試要去品嚐它的美味。一旦你受了誘惑與它親近,它就立刻露出可怕的真相,顯身為一個布 滿殺人陷阱的迷陣了。迄今為止,已有許多英雄葬身它的腹中,變成了永久的冰凍標本。


    冰山--


    伴隨著一陣悶雷似的轟隆聲,它從冰蓋的邊緣掙脫出來,猶如一艘巨輪從碼頭掙脫出來,開 始了自己的航行。它的造型常常是富麗堂皇的,像一座漂移的海上宮殿,一艘豪華的遊輪。 不過,它的乘客不是人類中的達官貴人,而是海洋的寵兒。時而可以看見一隻或兩隻海豹安 臥在某一間寬敞的頭等艙裏,悠然自得,一副帝王氣派。與人類的遊輪不同,這種遊輪不會 返航,也無意返航。在無目的的航行中,它不斷地減小自己的噸位,卸下一些構件扔進大海 。最後,伴隨著又一陣轟隆聲,它爆裂成一堆碎塊,漸漸消失在波濤裏了。它的結束與它的 開始一樣精彩,可稱善始善終,而這正是造化的一切優秀作品的共同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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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極素描(2)


    周國平


    石頭--


    在南極的大陸和島嶼上,若要論數量之多,除了冰,就是石頭了,它們幾乎覆蓋了冰蓋之外 的全部剩餘陸地。若要論年齡,南極的石頭也比冰年輕得多。冰蓋深入到地下一百米至數千 米,在許多萬年裏累積而成,其深埋的部分幾乎永遠不變,成了研究地球歷史的考古資料庫 。相反,處在地表的石頭卻始終在風化之中,你在這裏可以看到風化的各個環節,從完整的 石峰,到或大或小的石塊,到鋒利的石片,到越來越細小的石屑,最後到亦石亦土的粉末, 組成了一個展示風化過程的博物館。


    人們來這裏,如果留心尋找色澤美麗的石頭,多半會有一點兒收穫。但是,我覺得漫山遍野 的灰黑色石頭更具南極的特徵,它們或粗礪,或呈卵形,表麵往往有淺色的苔斑,沉甸甸地 躺在海灘上或山穀裏,訴說著千古荒涼。


    苔蘚--


    在有水的地方,必定有它們。在沒有水的地方,往往也有它們。它們比人類更善於判斷,何 處藏著珍貴的水。它們給這塊幹旱的土地帶來了生機,也帶來了色彩。


    南極短暫的夏天,氣溫相當於別處的早春。在最暖和的日子裏,積雪融化成許多條水聲潺潺 的小溪流,把五線譜畫滿了大地。在這些小溪流之間,一簇簇苔蘚迅速滋生,給五線譜填上 綠色的音符,譜成了一支南極的春之歌。


    在有些幽暗潮濕的山穀裏,苔蘚的生長極其茂盛。它們成簇或成片,看上去厚實、柔軟、有 彈性,令人不由得想俯下身去,把臉蛋貼在這豐乳一般的美麗生命上。


    地衣--


    這些外形像綠鐵絲的植物,生命力也像鐵絲一樣頑強。當然啦,鐵絲是沒有生命的。我的意 思是說,它們幾乎像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活著,維持生命幾乎不需要什麽條件。在幹旱的大 石頭和小石片上,沒有水分和土壤,卻到處有它們的蹤影。它們與鐵絲還有一個相似之處: 據說它們一百年才長高一毫米,因此,你根本看不出它們在生長。


    海--


    不算最小的北冰洋,世界其餘三大洋都在一個地方交匯,就是南極。但是,對於南極的海, 我就不要妄加猜度了吧。我所見到的隻是隸屬於南極洲的一個小島旁邊的一小片海域,而且 隻見到它夏天的樣子。在世界任何地方,大海都同樣豐富而又單調,美麗而又凶暴。使這裏 的海的戲劇顯得獨特的是它的道具,那些冰蓋、冰山和雪峰,以及它的演員,那些海豹、海 狗和企鵝。


    三 南極氣象素描


    日出--


    再也沒有比極地的太陽脾氣更加奇怪的國王了。夏季,他勤勉得幾乎不睡覺,回到寢宮匆匆 打一個瞌睡,就急急忙忙地趕來上朝。冬季,他又懶惰得索性不起床,接連數月不理朝政, 把文武百官撂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現在是南極的夏季,如果想看日出,你也必須像這個季節的極地太陽一樣勤勉,半夜就到海 邊一個合適的地點等候。所謂半夜,隻是習慣的說法,其實天始終是亮的。你會發現,和你 一起等候的往往還有最忠實的島民--企鵝,它們早已站在海邊翹首盼望著了。


    日出前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仿佛一位美女預感到情郎的到來,臉頰上透出越來越鮮亮的 紅暈。可是,她的情郎--那極晝的太陽--精力實在是太旺盛了,剛剛從大海後或者冰蓋 後躍起,他的光亮已經強烈得使你不能直視了。那麽,你就趕快掉轉頭去看海麵上的壯觀吧 ,礁石和波浪的一側邊緣都被旭日照亮,大海點燃了千萬支蠟燭,在向早朝的國王致敬。而 岸上的企鵝,這時都麵向朝陽,胸脯的白羽毛鍍了金一般鮮亮,一個個仿佛都穿上了金圍裙 。


    月亮--


    因為夜晚的短暫和晴天的稀少,月亮不能不是稀客。因為是稀客,一旦光臨,就給人們帶來 了意外的驚喜。


    她是害羞的,來時隻是一個淡淡的影子,如同婢女一樣不引人注意。直到太陽把餘暉收盡, 天色暗了下來,她才顯身為光彩照人的美麗的公主。


    可是,她是一個多麽孤單的公主啊,我在夜空未嚐找到過一顆星星,那眾多曾經向她擠眉弄 眼的追求者都上哪裏去了?


    雲--


    天空是一張大畫布,南極多變的天氣是一個才氣橫溢但缺乏耐心的畫家,一邊在這畫布上塗 抹著,一邊不停地改變主意。於是,我們一會兒看到淡彩的白雲,一會兒看到濃彩的錦霞, 一會兒看到大潑墨的黑雲。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塗抹得不留空白的漫天烏雲。而有的 時候,我們什麽也看不到了,天空已經消失在雨雪之霧裏,這個煩躁的畫家把整塊畫布都浸 在洗筆的渾水裏了。


    風--


    風是南極洲的真正主宰,它在巨大冰蓋中央的製高點上紮下大本營,頻頻從那裏出動,到各 處領地巡視。它所到之處,真箇是地動山搖,石顫天哭。它的意誌不可違抗,大海遵照它的 命令掀起巨浪,雨雪依仗它的威勢橫掃大地。


    不過,我幸災樂禍地想,這個暴君畢竟是寂寞的,它的領地太荒涼了,連一棵小草也不長, 更沒有擎天大樹可以讓它連根拔起,一展雄風。


    在南極,不管來自東南西北什麽方向,都隻是這一種風。春風、和風、暖風等等是南極所不 知道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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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極素描(3)


    周國平


    雪--


    風從冰蓋中央的白色帳幕出動時,常常攜帶著雪。它把雪揉成雪沙,雪塵,雪粉,雪霧,朝 水平方向勁吹,像是它噴出的白色氣息。在風停歇的晴朗日子裏,偶爾也飄揚過賀年卡上的 那種美麗的雪花,你會覺得那是外邦的神偷偷送來的一件意外的禮物。


    不錯,現在是南極的夏季,氣候轉暖,你分明看見山峰和陸地上的積雪融化了。可是,不久 你就會知道,融化始終是短暫的,山峰和陸地一次又一次重新變白,雪才是南極的本色。


    暴風雪--


    一頭巨大的白色猛獸突然醒來了,在屋外不停地咆哮著和奔突著。一開始,出於好奇,我們 跑到屋外,對著它舉起了攝影器材,而它立刻就朝鏡頭猛撲過來。現在,我們寧願緊閉門窗 ,等待著它重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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