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時代,由於印刷的困難,一個人畢生隻能讀到不多的幾本書,於是反覆閱讀,終身受 用不盡。現在不同了,出版物如汪洋大海,席捲而來。每月都有許多新書上架,即使淺嚐輒 止,仍是目不暇接。印刷業的發達必然導致閱讀的浮躁。哪怕明知名著的價值非一般書所可 比擬,也沉不下心來讀它們,很容易把它們看做眾多書中的一種罷了。回想起來,真是舍本 求末,損失莫大矣。那麽,此刻,這套《西方名著入門》擺在麵前,喚醒了我對名著的眷戀 ,使我決心回到它們那裏。


    有人問一位登山運動員為何要攀登珠穆朗瑪峰,得到的回答是:"因為它在那裏。"別的山 峰不存在嗎?在他眼裏,它們的確不存在,他隻看見那座最高的山。愛書者也應該有這樣的 信念:非最好的書不讀。讓我們去讀最好的書吧,因為它在那裏。


    19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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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人合一"與生態學


    周國平


    九十年代以來,國學好像又成了顯學。而在國學熱中,有一個概念赫然高懸,眾望 所歸,這便是"天人合一"。在一些人嘴裏,它簡直是新福音,用它可以解決當今人類所麵 臨的幾乎一切重大難題。其最旗幟鮮明者甚至斷言,惟"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人類,舍此別 無出路。按照他們的解釋,西方文化的要害在於天人相分乃至對立,由此導致人性異化和生 態危機,殊不知完備的人性理論和生態哲學在中國古已有之,"天人合一"便是,它的威力 足以引導人類重建內心的和外部的和諧。


    我的印象是,鼓吹者們一方麵大大縮小了中國哲學的內涵,儒道佛一鍋煮,最後熬剩下了" 天人合一"這一點兒濃汁,另一方麵又大大擴展了"天人合一"的內涵,使這一點兒濃汁囊 括了一切有益成分,於是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效。


    "天人合一"原是一種儒家學說,把道家的"物我兩忘"、禪宗的"見性成佛"硬塞入"天 人合一"的模子裏,未免牛頭不對馬嘴。即使儒家學說也不能歸結為"天人合一","天人 合一"僅是儒家在人與宇宙之關係問題上的一種較有代表性的觀點。關於"天人合一"的含 義,我認為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大綱》中的歸納最為準確,即一是濫觴於孟子、流布於 宋儒的天人相通思想,二是董仲舒的天人相類思想。其中,後者純屬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 前者主張人的心性與宇宙的本質相通,因而人藉內省或良知即可知天道,這基本上屬於認識 論的範疇,我們自可對之作學理的探討,卻沒有理由無限地擴大其涵義和誇大其價值。事實 上,在西方哲學中也不乏類似的思想,例如柏拉圖的回憶說,笛卡兒的天賦觀念說,可是人 家並沒有從中尋找什麽新福音,相反倒是挖掘出了西方文明危機的根源。


    把"天人合一"解釋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又進一步解釋成一種生態哲學,這已經成為國 學新時髦。最近看到一本書,是美國科學家和學術活動家普裏邁克寫的《保護生物學概論》 ,譯成中文洋洋五十多萬字,對生態保護的一個重要方麵即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問題作了係統 的研究和論述。我一麵翻看這本書,一麵想起某些國人慾靠"天人合一"解救世界生態危機 的雄心,不禁感到啼笑皆非。當然,學有專攻,我們不能要求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精通生態 學,但我們也許有權要求一切學者尊重科學,承認環境保護也是科學,而不要在一種望文生 義的"天人合一"境界中飄飄然自我陶醉。


    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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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的智慧(1)


    周國平


    孟湄送我這本她翻譯的昆德拉的文論《被背叛的遺囑》,距今快三年了。當時一 讀就非常喜歡,隻覺得妙論迭出,奇思突起。我折服於昆德拉既是寫小說的大手筆,也是寫 文論的大手筆。他的文論,不但傳達了他獨到而一貫的見識,而且也是極顯風格的散文。自 那以後,我一直想把讀這書的感想整理出來,到今天才算如了願,寫成這篇劄記。我不是小 說家,我所寫的隻是因了昆德拉的啟發而對現代小說精神的一種理解。


    一 小說在思考


    小說曾經被等同於故事,小說家則被等同於講故事的人。在小說中,小說家通過真實的或虛 構的(經常是半真實半虛構的)故事描繪生活,多半還解說生活,對生活作出一種判斷。讀者 對於小說的期待往往也是引人入勝的故事,以故事是否吸引人來評定小說的優劣。現在,麵 對卡夫卡、喬伊斯這樣的現代小說家的作品,期待故事的讀者難免困惑甚至失望了,覺得它 們簡直不像小說。從前的小說想做什麽是清楚的,便是用故事諷喻、勸誡或者替人們解悶, 現代小說想做什麽呢?


    現代小說在思考。現代一切偉大的小說都不對生活下論斷,而僅僅是在思考。


    小說的內容永遠是生活。每一部小說都描述或者建構了生活的一個片段,一個縮影,一種模 型,以此傳達了對生活的一種理解。對於從前的小說家來說,不管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多麽不 同,在每一種理解下,生活都如同一個具有確定意義的對象擺在麵前,小說隻需對之進行描 繪、再現、加工、解釋就可以了。在傳統形上學崩潰的背景下,以往對生活的一切清晰的 解說都成了問題,生活不再是一個具有確定意義的對象,而重新成了一個未知的領域。當現 代哲學陷入意義的迷惘之時,現代小說也發現了認識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艱難的使命。


    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昆德拉談到了認識生活的真相之困難。這是一種悖論式的困難。我 們的真實生活是由每一個"現在的具體"組成的,而"現在的具體"幾乎是無法認識的,它 一方麵極其複雜,包含著無數事件、感覺、思緒,如同原子一樣不可窮盡,另一方麵又稍縱 即逝,當我們試圖認識它時,它已經成為過去。也許我們可以退而求其次,通過及時的回憶 來挽救那剛剛消逝的"現在"。但是,回憶也隻是遺忘的一種形式,既然"現在的具體"在 進行時未被我們認識,在回憶中呈現的就更不是當時的那個具體了。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隻能依靠回憶,因為它是我們的惟一手段。回憶不可避免地是一個整理 和加工的過程,在這過程中,邏輯、觀念、趣味、眼光都參與進來了。如此獲得的結果決非 那個我們企圖重建的"現在的具體",而隻能是一種抽象。例如,當我們試圖重建某一情境 中的一場對話時,它幾乎必然要被抽象化:對話被縮減為條理清晰的概述,情境隻剩下若幹 已知的條件。問題不在於記憶力,再好的記憶力也無法復原從未進入意識的東西。這種情形 使得我們的真實生活成了"世上最不為人知的事物","人們死去卻不知道曾經生活過什麽 "。


    我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沿街栽著一排樹,樹葉已經凋零,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不時有行人 迎麵走來,和我擦身而過。我想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個城市,都有許多人在匆匆走著,走過 各自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們匆忙地生活著,而匆忙也隻是單調的一種形式。匆 忙使人們無暇注視自己的生活,單調則使人們失去了注視的興趣。就算我是一個詩人,作家 ,學者,又怎麽樣呢?當我從事著精神的勞作時,我何嚐在注視自己的生活,隻是在注視自 己的意象、題材、觀念罷了。我思考著生活的意義,因為抓住了某幾個關鍵字眼而自以為對 意義有所領悟,就在這同時,我的每日每時的真實生活卻從我手邊不留痕跡地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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