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作家昆德拉筆下的一個主人公常常重複一句德國諺語,大意是:"隻活一次等於未嚐活 過。"這句諺語非常簡練地把隻有一個人生與人生虛無畫了等號。


    近讀金聖歎批《西廂記》,這位獨特的評論家極其生動地描述了人生短暫使他感到的無可奈 何的絕望。他在序言中寫道:自古迄今,"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卷、風馳、電掣,無不 盡去,而至於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嚐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疾去也 。"我也曾想有作為,但這所作所為同樣會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盡去,於是我不想有 作為了,隻想消遣,批《西廂記》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誠無所欲為,則又何不疾作水 逝、雲卷、風馳、電掣,頃刻盡去?"想到這裏,連消遣的心思也沒了,真是萬般無奈。


    古往今來,詩哲們關於人生虛無的喟嘆不絕於耳,無須在此多舉。悲觀主義的集大成當然要 數佛教,歸結為一個"空"字。佛教的三項基本原則(三法印)無非是要我們由人生的短促( "諸行無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諸法無我"),從而自覺地放棄人生("涅寂靜")。


    三


    人要悲觀實在很容易,但要徹底悲觀卻也並不容易,隻要看看佛教徒中難得有人生前涅,便 足可證明。但凡不是悲觀到馬上自殺,求生的本能自會找出種種理由來和悲觀抗衡。事實上 ,從隻有一個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論出人生了無價值,也可推論出人生彌足珍貴。物以稀為 貴,我們在世上最覺稀少、最嫌不夠的東西便是這遲早要結束的生命。這惟一的一個人生是 我們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們便失去了一切,我們豈能不愛它,不執著於它呢?


    誠然,和歷史、宇宙相比,一個人的生命似乎等於零。但是,雪萊說得好:"同人生相比, 帝國興衰、王朝更迭何足掛齒!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運轉與歸宿又算得了什麽!"麵對無 邊無際的人生之愛,那把人生對照得極其渺小的無限時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為慮了。人 生就是一個人的疆界,最要緊的是負起自己的責任,管好這個疆界,而不是越過它無謂地悲 嘆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來,盡管人生虛無的悲論如縷不絕,可是勸人執著人生愛惜光陰的教誨更是諄諄在耳 。兩相比較,執著當然比悲觀明智得多。悲觀主義是一條絕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虛無,想一 輩子也還是那麽一回事,絕不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樂趣。不如把這個虛 無放到括號裏,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麵文章。既然隻有一個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嚮往的 東西,無論成功還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無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緊迫的心情和執著的 努力,把這一切追求到手再說?


    四


    可是,一味執著也和一味悲觀一樣,同智慧相去甚遠。悲觀的危險是對人生持厭棄的態度, 執著的危險則是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惟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弗羅姆在《占有或 存在》一書中具體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態度,它體現在學習、閱讀、交談、回憶、信仰 、愛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經驗中。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 ,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 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倖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 交還。我們寧願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 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淩駕於一 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隻是 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 ,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 人生閱歷和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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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觀?執著?超脫(2)


    周國平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 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向貪婪。有悲觀墊 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五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靈魂都蘊藏著悲觀。換句話說,悲觀自有其深刻之處。死是多麽重大的人 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這隻能用怯懦或糊塗來解釋。用貝多芬的話說:"不知道死的人真 是可憐蟲!"


    當然,我們可以補充一句:"隻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憐蟲!"真正深刻的靈魂決不會沉溺於悲 觀。悲觀本源於愛,為了愛又竭力與悲觀抗爭,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創造,貝多芬自己就是 最好的例子。不過,深刻更在於,無論獲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內心蘊藏的悲觀,因而終 能以超脫的眼光看待這成功。如果一種悲觀可以輕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斷定那不是悲 觀,而隻是膚淺的煩惱。


    超脫是悲觀和執著兩者激烈衝突的結果,又是兩者的和解。前麵提到金聖歎因批"西廂"而 引發了一段人生悲嘆,但他沒有止於此,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讀到他批的"西廂"了。他太 愛"西廂",非批不可,欲罷不能。所以,他接著筆鋒一轉,寫道:既然天地隻是偶然生我 ,那麽,"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後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於是, "以非我者之日月,誤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誤而供我之揮霍可也。"總之 ,我可以讓那個非我者去批"西廂"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這個思路,巧妙地顯示了悲觀和 執著在超脫中達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觀,也有執著。我愈執著,就愈悲觀,愈悲觀,就愈 無法執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幹脆把自己分裂為二,看透那個執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執 著。執著沒有悲觀牽肘,便可放手執著。悲觀揚棄執著,也就成了超脫。不僅把財產、權力 、名聲之類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這個終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 超脫。


    由於隻有一個人生,頹廢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墮入悲觀的深淵。執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 激起占有的熱望。兩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兩者之間,確切地說,是包容了兩者又 超乎兩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統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虛無,又用零 否定全,以約束貪慾,智慧仿走著這螺旋形的路。不過,這隻是一種簡化的描述。事實上, 在一個熱愛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的真相的人心中,悲觀、執著、超脫三種因素始終都存在著, 沒有一種會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於它們此消彼長的動態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勞永 逸徹悟人生的"無上覺者",如果有,他也業已涅成佛,不再屬於這個活人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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