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了,便是張愛玲在天有靈,也早已魂夢兩散,亦或者轉世投生,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再也無復前塵記憶了。


    唯有我,苦苦地挽著兩手舊上海的星痕夢影,走在五十年後的大街小巷裏,尋找五十年前的風花雪月。


    每每去新華大戲院看電影,遙想數十年前這裏首演話劇《傾城之戀》,張愛玲必也是夾於其間,悄悄地豐收著觀眾的喜悅與讚嘆的吧?然而如今匆匆來去的人流中,哪裏還可以尋到故人的萍蹤?


    我嘆息:“這一生中我老是錯過,念杭州美院,沒趕上林風眠當校長;來上海打工,沒趕上張愛玲簽名售書。”


    “但是你恰好遇上了我,不早也不晚,也算運氣了。”子俊嘻嘻笑,又說:“過兩天我們就要出發了,你要我帶什麽禮物給你?”


    這又是子俊一大罪狀,送禮物當然是要有驚喜的才好,可是他每次都要認真地先問過我,而我總是盛情難卻,隻得隨口答:“什麽都好,風格特別的項鍊啦手鐲啦都行,上次你去昆明給我帶的那些竹傘呀繡荷包啦就挺好。”


    於是,我的箱子裏便有了一整排的各式花傘荷包,足可以開個精品攤。


    一根筋的裴子俊哦,硬是看不出其實所有的旅遊點上的工藝品都是差不多的,西安可以賣雨花石,南京也可以賣兵馬俑,真正與眾不同的禮物,根本不是隨便上街逛一逛就可以買得來的。


    最可氣的,是他有一次竟然拿了十幾軸造假做舊的國畫來向我獻寶,說是傾囊購進的白石墨寶。也不想一想,真是齊白石親筆,一幅已經千金難買,還能讓你成批購進?他以為是1949年呢,400大洋可以買170幅。


    按說子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攀岩潛水都來得,連熱氣球漂流都玩過,應當見多識廣才對,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就好像守在一個密閉的屋子裏一夢睡到老一樣,完全不懂得思考。


    他一生中做過的最大決定,就是在我已經決定與他分手、所有親友也都勸我無效轉而勸他放棄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福至心靈,辭去工作背著旅遊包跑來了上海,而且一言不發地,直到找到工作和住處後才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那時我已經在上海獨自打拚了半年,錢已經用完了,朋友卻還沒交到,正是最孤獨彷徨的時候。這個排外的城市裏,我和子俊不僅同是天涯淪落人,而且是他鄉遇故知,於是重歸於好。一轉眼已經五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節我們會一起回家去稟報二老,把手續辦了。


    可是,真的要嫁給他嗎?就像一滴墨落到宣紙上,從此決定了紙的命運?


    如果是山水畫,是青山秀水還是烏雲壓城城欲摧?如果是花鳥畫,是百鳥朝鳳還是日之西矣雞棲於塒?如果是人物畫,是工筆仕女還是潑墨李逵?


    ——怕隻怕,連李逵也做不好,直弄個李鬼出來,到那時,才叫日之西矣悔之晚矣!


    “出門的東西收拾好了嗎?”我嘆息,盡自己為人女友的本份,“要不要我去你處幫你整理箱子?”


    “不用。你去了,我還要送你回來,來來去去地多麻煩。”子俊說,“除非你答應晚上呆在我那裏不回來。”


    我睃他一眼,不說話。


    子俊有些訕訕地,自動轉移話題:“你隻要做到一點就行了……”他望著我,很認真地又是很孩子氣地許願,“你要每天在睡前說三遍:我想念裴子俊,我想立刻看到他。那樣我就會很快回來。”


    我“哧”地一笑:“我想見張愛玲。說了千百遍不止,也沒見她來過。”


    然後我們還是一起出門去為子俊挑選隨行用品。


    其實子俊出門是家常便飯,一概摺疊旅行包迷你牙具包應有盡有,但是他每次遠行,我還是忍不住要陪他添置點什麽小物件,仿佛不如此便不能心安理得似。


    走在超市裏,子俊感慨地說:“你知道我最羨慕什麽?看那些新婚夫妻一人一手推著車子在貨架中間走來走去,挑一包方便麵也要研究半天哪個牌子最可口,買瓶醬油也比來比去哪種價格最便宜。真是人生最大樂事。哪像我們,每次來市場都像打仗似的,想好了買什麽才進來,進來了就直奔目的地,拿了便走。一點過日子的情味都沒有。”


    “你這是變相罵我沒人味兒?”我斜睨他,“難道現在不是在過日子?”


    “各過各的日子。”子俊抱怨,“錦盒,與其交兩份房租置兩份家當,每天跑來跑去的,為什麽不幹脆……”


    “也不過是省點走來走去的的士費罷了。”我打斷他,“趁還付得起,及時付出,將來你想找個走來走去的理由還嫌矯情呢。”


    子俊嘆息,一聲接一聲,但是畢竟不再堅持。


    其實類似的對話,這十年裏,每隔一段日子就會重複一兩次。


    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自己的選擇太過離奇叛俗,算不算不正常?但是要我接受曖昧的同居,我寧可結婚。


    我始終認為,能夠同居,就能夠結婚。然則,又何必背上個不名譽的未婚先嫁呢?


    難得子俊等我十年,一直縱容我,忍讓我。


    其實私下裏不是沒有想過,不如就這樣結婚了也罷,十年都這樣子遷延過去,人生也不過是數個十年而已,一段婚姻裏有兩個人,至少一個人是心滿意足的已經成功了一半,至於那不大情願的另一半,天長日久,總也會習慣成自然,終於接受下來的吧?


    路過讀書區,看到最新包裝的《華麗緣》,雖然所有的故事都已耳熟能詳,還是忍不住要取在手中翻了又翻。在一場偶然相逢的戲台下,張愛玲苦笑著感慨這一段人生的華麗緣:


    “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隻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和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麵罩著藍長衫,卻是沒有地位,隻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這便是她對於那個時代的最真切的感受了吧?文章寫於1947年4月,歷史的動盪之期,在隻有地位沒有實質的人群中間,在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畫麵裏,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卻因為沒有地位,而越發顯得突兀,於是惟有逃離,“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當年她與胡蘭成步行去美麗園,走在風聲鶴唳的延安西路上,她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她對上海的愛,是真摯的,發自肺腑的。她曾寫過《到底是上海人》那樣家常清新的文字,說過對於上海,她是不等離開就要想家的,然而最終,她卻絕決地離去,走了那麽遠那麽遠,直至無聲地消逝在異鄉。這樣孤絕的遠行之後,她還會肯再回來嗎?


    子俊說:“喜歡,就買好了。十幾塊錢,至於站這半天嗎?”


    輪到我嘆息,愛不釋手並不等於渴望擁有。就算買了,下次我在書店看到這本書還是會停下腳步的。讓我留連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種情結。然而這裏麵的區別,子俊是不會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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