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0月11日


    初抵德裏初抵德裏


    機外是茫茫的夜空,從機窗裏看出去,什麽東西也看不見。黑暗仿佛凝結了起來,凝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塊。飛機就以每小時二千多裏的速度向前猛衝。


    但是,在機下二十多裏的黑暗的深處,逐漸閃出了幾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轉眼間,火光大了起來,多了起來,仿佛寥落的晨星一變而為夏夜的繁星。這一大片繁星像火紅的珍珠,有的錯落重疊,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圓圈,像一大串火紅的珍珠項鍊。


    我知道,德裏到了。


    德裏到了,我這一次遠遊的目的地到了。我有點高興,但又有點緊張,心裏像開了鍋似的翻騰起來。我自己已經有二十三年的時間沒有到印度來了。中間又經歷了一段對中印兩國人民來說都是不愉快的時期。雖然這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長河中隻能算是一個泡沫;雖然我相信我們的印度朋友決不會為這點小小的不愉快所影響;但是到了此時此刻,當我們乘坐的飛機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時候,我腦筋裏的問號一下子多了起來。印度人民現在究竟想些什麽呢?我不知道。他們怎樣看待中國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來認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來了。


    第57節:別印度(2)


    這不是我第一次訪問印度,我以前已經來過兩次了。即使我現在對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對將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點沒有把握;但是我對過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對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來,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樣乘坐的是飛機,但卻不是從巴基斯坦起飛,而是從緬甸;第一站不是新德裏,而是加爾各答;不是在夜裏,而是在白天。因此,我從飛機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綠地毯似的原野。當時飛機還不能飛得像現在這樣高,機下大地上的一切都歷歷如在目前。河流交錯,樹木蓊鬱,稻田棋布,小村點點,好一片錦繡山河。有時甚至能看到在田地裏勞動的印度農民,雖然隻像一個小點,但卻清清楚楚,連婦女們穿的紅綠沙麗都清晰可見。我雖然還沒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卻似乎已經熟悉了印度,印度對於我已經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畢竟還是有點陌生。一下飛機,我就吃了一驚。機場上人山人海,紅旗如林。我們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雙雙溫暖的手。我們伸長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紅色、黃色、紫色、綠色的鮮艷的花環。我這一生還是第一次戴上這樣多的花環,花環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種顏色。有人又向我的雙眉之間、雙肩之上,塗上、灑上香油,芬芳撲鼻的香氣長時間地在我周圍飄拂。花香和油香匯成了一個終生難忘的印象。


    即使是終生難忘吧,反正是已經過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來隻參加了一個國際會議,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時間短,訪問地區少,同印度人民接觸不多,沒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現在我又來到了印度,時間隔得長,中間又幾經滄桑,世局多變。印度對於我就成了一個謎一樣的國家。我對於印度曾有過一段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現在又從熟悉轉向陌生了。


    我就是帶著這樣一種陌生的感覺走下了飛機。因為我們是先遣隊,印度人民不知道我們已經來了,因此不會到機場上來歡迎我們,我們也就無從驗證他們對我們的態度。我們在冷冷清清的氣氛中隨著我們駐印度使館的同誌們住進了那花園般的美麗的大使館。


    我們的大使館確實非常美麗。庭院寬敞,樓台壯麗,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我們安閑地住了下來。每天一大早,起來到院子裏去跑步或者散步。從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兩千米。據說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裏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雜草,準備修路蓋房子。有幾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個角落上。我們散步走到那裏,就看到他們在草地上升上爐子,煮著早飯,小孩子就在火旁遊戲。此外,還有幾家長期甚至幾代在中國使館工作的印度清掃工人,養花護草的工人,見到我們,彼此就互相舉手致敬。最使我感興趣的是一對孔雀,它們原來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後,它們無家可歸,夜裏不知道住在什麽地方。可是每天早晨,還飛回使館來,或者棲息在高大的開著紅花的木棉樹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樓的陽台上。見到我們,仿佛吃了一驚,連忙拖著沉重的身體緩慢地飛到樓上,一轉眼,就不見了。但是,當我們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裏的時候,又看到它們蹲在小樓的欄杆上了。


    日子就這樣悠閑地過去。我們的團長在訪問了孟加拉國之後終於來到德裏。當我到飛機場去迎接他們的時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閑的,我絲毫也沒有就要緊張起來的思想準備。但是,一走近機場,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二十七年前在加爾各答機場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隻是一剎那,中間那些滄海桑田,那些多變的世局,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看到的是高舉紅旗的印度青年,一個勁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號。恍惚間,仿佛有什麽人施展了仙術,讓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裏那些對印度從陌生到熟悉又從熟悉到陌生的感覺頓時渙然冰釋。我多少年來嚮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這個樣子嗎?


    因為飛機誤了點,我們在貴賓室裏呆的時間就長了起來。這讓我非常高興,我可以有機會同迎接中國代表團的印度朋友們盡興暢敘。朋友中有舊知,也有新交。對舊知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對新交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極其妙。但是,站在機場外麵的印度人民,特別是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的教師和學生,也不時要求我們出去見麵。當然又是戴花環,又是塗香油。一回到貴賓室,印度的新聞記者,日本的新聞記者,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新聞記者,以及電台錄音記者、攝影記者,又一擁而上,相機重重,鎂光閃閃,一個個錄音喇叭伸向我們嘴前,一團熱烈緊張的氣氛。剛才在汽車上還保留的那種悠閑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對我來說,這真好像是一場遭遇戰,然而這又是多麽愉快而興奮的遭遇戰啊!回想幾天前從巴基斯坦乘飛機來印度時那種狐疑猶豫的心情,簡直覺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投入了十分緊張、十分興奮、十分動人、十分愉快的對印度的正式的訪問。


    第58節:別印度(3)


    1979年10月


    在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在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


    我一生都在大學中工作,對大學有興趣,是理所當然的;而別人也認為我是大學裏的人;因此,我同大學,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發生聯繫,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也就決定了我到德裏後一定要同那裏的大學發生一些關係。


    但我卻決沒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竟然先對我發出了邀請。我當然更不會想到,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會用這樣熱情隆重到超出我一切想像的方式來歡迎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許是因為我懂一點梵文和巴利文,翻譯過幾本印度古典文學作品,在印度有不少的朋友,又到過印度幾次,因此就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實際上,盡管我對印度人民和印度文化懷有深厚的敬意,我對印度的了解卻是非常膚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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