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姐長得不是太美,脾氣大概有點孤高。因此,同她來往的人非常少。她早過了及笄之年,從來不見她有過男朋友,她自己也似乎不以為意。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極其深厚誠摯。有一次,我在山上林中,看到她母女二人散步,使我頓悟了一層道理。"散步"這兩個字似乎隻適用於中國人,對德國人則完全不適用。隻見她們母女二人並肩站定,母右女左,挽起胳膊,然後同出左腳,好像是在演兵場上,有無形的人喊著口令,步伐整齊,不容紊亂,目光直視,刷刷刷地走上前去,速度是競走的速度,隻聽得腳下鞋聲擊地,轉瞬就消逝在密林深處了。這同中國人的悠閑自在,慢慢騰騰,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樂趣我百思不解,隻能怪我自己緣分太淺了。


    這個問題先存而不論。我們認識了以後,除了在研究所見麵外,伯恩克小姐也間或約我同張維夫婦到她家去吃茶吃飯。她母親個兒不高,滿麵慈祥,談吐風雅,雍容大方,看來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養的。歐洲古典文化,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藝術,老太太樣樣精通,談起來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令人怡情增興,樂此不疲。下廚房做飯,老太太也是行家裏手。小姐隻能在旁邊端端盤子,打打下手。當時正是食品極端缺少的時期,有人請客都自帶糧票。即使是這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請一次客,自己也得節省幾天,讓本來已經飢餓的肚子再加碼忍受更難忍的飢餓。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親手烹製出一桌頗為像樣子的飯菜的。她簡直像是玩魔術,變戲法。我們簡直都成了神話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已經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像,我們這幾個淪入飢餓地獄裏的餓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這一餐飯就成了我畢生難忘的一餐。


    但是,我認為,最讓我興奮狂喜的還不是精美的飯菜,而是開懷暢談,共同痛罵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她們母女二人對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無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麵講到的那樣,有這種想法的德國人,隻能忍氣吞聲,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裏,決不敢隨意暴露。但是,一旦同我們在一起,她們就能夠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了。當時的日子,確實是非常難過的。張維、陸士嘉和我,我們幾個中國人,除了忍受德國人普遍必須忍受的一切災難之外,還有更多的災難,我們還有家國之思。我們遠處異域,生命朝不保夕。英美的飛機說不定什麽時候一高興下蛋,落在我們頭上,則必將去見上帝或者閻王爺。肚子裏飢腸轆轆,生命又沒有安全感。我們雖然還不至於"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麵",但是精神決不會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隻有到了伯恩克家裏,我才能暫時忘憂,仿佛找到了一個沙漠綠洲,一個安全島,一個桃花源,一個避秦鄉。因此,我們往往不顧外麵響起的空襲警報,盡興暢談,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直談到深夜,才驀地想起:應該回家了。一走出大門,外麵漆黑一團,寂靜無聲,抬眼四望,不見半縷燈光,宇宙間仿佛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仿佛變成了我佛如來,承擔人世間所有的災難。


    第37節:留德十年(36)


    我離開德國以後,在瑞士時,曾給她母女二人寫過一封信。回國以後,沒有再聯繫。前些日子,見到張維,他告訴我說,他同她們經常有聯繫。後來伯恩克小姐嫁了一個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歐去住。母親九十多歲於前年去世,女兒仍在瑞典。今生還能見到她嗎?希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悲夫!


    二六邁耶(meyer)一家二六邁耶(meyer)一家


    邁耶一家同我住在一條街上,相距不遠。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我是怎樣認識他們的。可能是由於田德望住在那裏,我去看田,從而就認識了。田走後,又有中國留學生住在那裏,三來兩往,就成了熟人。


    他們家有老夫婦倆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老頭同我的男房東歐樸爾先生非常相像,兩個人原來都是大胖子,後來餓瘦了。脾氣簡直是一模一樣,老實巴交,不會說話,也很少說話。在人多的時候,呆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臉上卻總是掛著憨厚的微笑。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決不會撒謊、騙人。他也是一個小職員,天天忙著上班、幹活。後來退休了,整天呆在家裏,不大出來活動。家庭中執掌大權的是他的太太。她同我的女房東年齡差不多,但是言談舉動,兩人卻不大一樣。邁耶太太似乎更活潑,更能說會道,更善於應對進退,更擅長交際。據我所知,她待中國學生也是非常友好的。住在她家裏的中國學生同她關係都處得非常好。她也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婦女,家庭中一切雜活她都包了下來。她給中國學生做的事情,同我的女房東一模一樣。我每次到她家去,總看到她忙忙碌碌,裏裏外外,連軸轉。但她總是喜笑顏開,我從來沒有看到她愁眉苦臉過。她們家是一個非常愉快美滿的家庭。


    我同她們家來往比較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我寫作博士論文的那幾年中,我用德文寫成稿子,在送給教授看之前,必須用打字機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沒有打字機,也不會打字。因為屢次反覆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適逢邁耶家的大小姐伊姆加德


    (irmgard)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機,而且她還願意幫我打。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為原稿改得太亂,而且論文內容稀奇古怪,對伊姆加德來說,簡直像天書一般。因此,她打字時,我必須坐在旁邊,以備諮詢。這樣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我考試完結以後,打論文的任務完全結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國的四五年間,我自己又寫了幾篇論文,所以一直到我於1945年離開德國時,還經常到伊姆加德家裏去打字。她家裏有什麽喜慶日子,招待客人吃點心,吃茶,我必被邀請參加。特別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賀。她母親安排座位時,總讓我坐在她旁邊。此時,留在哥廷根的中國學生越來越少。以前星期日總在席勒草坪會麵的幾個好友都已走了。我一個人形單影隻,寂寞之感,時來襲人。我也樂得到邁耶家去享受一點友情之樂,在戰爭喧鬧聲中,尋得一點清靜。這在當時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至今記憶猶新,恍如昨日。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心裏是什麽滋味,完全可以想像。1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記裏寫道:


    吃過晚飯,七點半到meyer家去,同irmgard打字。她勸我不要離開德國。她今天晚上特別活潑可愛。我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麽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在我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記裏寫道:


    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三點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隻是依依不捨,令我不知怎樣好。


    日記是當時的真實記錄,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當時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感情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就斷了音問。說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話。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時,曾打聽過她,當然是杳如黃鶴。如果她還留在人間的話,恐怕也將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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