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從台灣朋友嘴裏聽到“血濃於水”這四個字,是在另一次宴會上。因為宴會過多,我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在哪一次宴會上,誰是主人也完全忘了。但是,參加宴會的台灣朋友的身影,卻歷歷如在目前。這一次宴會氣氛之熱烈決不亞於北大校友舉辦的那一次。大家也是興高采烈,頻頻舉杯互祝健康長壽。正在大家的激情達到頂峰的時刻,一位年過六旬的長者站了起來,舉杯祝酒,順便講了一席話,內容同包德明校友的話差不多,他也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血濃於水”這個現成的詞兒。他沒有掉眼淚;但是,聲音低沉,顯然他也是動了真情。同席的人,除了大陸去的幾位學者以外,都是與上一次宴會不同的朋友。然而,心有靈犀一點通,這一“點”就是“血濃於水”。


    我們在台北雖然隻住了十天,但是到過的地方卻是相當多的,除了某公紀念館我們不感興趣沒有到以外,一般外來人總要參觀的地方,我們幾乎都到了。我們參觀了法鼓山;我們遊覽了故宮博物院,順便看了附近的張大千的摩耶精舍;我們到過中央研究院,訪問了台灣大學;有名的中央圖書館就是我們開會的地方,當然在參觀之列;離開台北的前夕,友人在著名的圓山大酒店設宴餞行,我們有機會觀賞了晶瑩如天空繁星的圓山的燈光。我們大大地飽了眼福。


    但是,我們決不是見物不見人,我們廣泛地接觸了主要是教育界和學術界的知名人物,比如中央研究院院士和台灣大學的教授,還有政界的高層人物,比如“總統府”資政,以及經濟界的後起之秀等等。普通老百姓,我們當然也見了不少,比如富都大飯店的服務人員等等。他們無一不親切和藹,彬彬有禮,給我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對比之下,也使我不可遏止地喟然興嘆。


    以後我們所到之處和所見之人,的確沒有再聽到“血濃於水”這樣一句話。我在離開大陸前給自己定下了約法一章:到台灣去是尋求親誼,尋求理解的,絕口不談政治。兩岸統一的問題,當然是政治問題。盡管我心裏多麽贊成,但是,即使對方有人談,我也不主動去談。對方談得投機,我表示贊同,但也不再進一步作什麽對比,追究原因。一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我這種態度是正確的。


    總之,我在台北參觀過很多地方,會見過很多人。聽到說“血濃於水”這句話,雖然隻有兩次。但是,從我和眾多的人的接觸中,我深切感到,代表這四個字的感情卻埋藏在幾乎每一個人的心中。有一次,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有人說,那裏是台獨的窩子,小心他們會加害於你。我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是莊是諧。但是,我到了那裏受到了很親切友好的接待。我對台北的情況是陌生的,不敢下什麽斷語,寫在這裏,聊資談助而已。


    長篇小說《三國演義》一開頭就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雖然是小說家言,然而卻道出了中國幾千年歷史發展的一個真理,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專就台灣而論,我在上麵說到,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最初荷寇侵略,被趕得夾著尾巴逃跑了。接著是日寇占領了將近半個世紀,最後也難逃被趕跑的命運。後來由於一個帝國主義大國的支持,成了現在這樣分割的局麵。我們的“分”可謂久矣。下一步當然是“合”,這是歷史發展的規律,無人能抗禦的。如果真有人阻止我們“合”,那隻有贈他們兩句詩:“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法鼓山


    出台北市,驅車東行數十裏。馬路左右兩邊的情況大體上可以說是:左邊是參差起伏的、高低不等的山巒,右邊是平疇,有時有高樓聳立,有時是田畦。不管左邊,還是右邊,都是綠樹蓊鬱,冬夏常青。台北的氣候可能與昆明相似:“四時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什麽時候都有雜花生樹,碧草如茵。我們仿佛置身於綠色的宇宙中。


    快到海邊時,車突然停在一處山巒下,這裏就是法鼓山。


    這裏原來不叫法鼓山,這名字是台灣極為受人尊敬的高僧聖嚴法師給起的。在漢譯佛典中常有“吹大法螺,擊大法鼓”這樣的句子,意思是螺聲高昂,鼓聲深沉,使佛法響徹大千世界,使眾生脫離苦海,登上淨土。聖嚴法師購得了這一座山,準備在這裏創建一所法鼓大學,不是為了培養僧侶,而是為了培養社會建設所需的人才。校長是原台灣中央圖書館館長曾濟群教授,一位幹練通達、和藹可親的中年學者。在法鼓山上,同時並創建一所中華佛學研究所,所長邃於佛學研究的李誌夫教授。聖嚴法師籌資六十億台幣,興建兩個機構的樓堂館閣,現在已經開工。再過幾年,行將是在一片荒山中,佛剎梵宇,學館黌宮,拔地而起,隔斷天日,為祖國教育增輝,為佛學研究添彩。我不禁樂從中來,一失神兒,眼前一片海市蜃樓,縹渺天際,琳宮摩天,寶樹匝地,祥雲繚繞,星月增輝,我樂得毛髮直豎,真不知是置身何地了。


    聖嚴法師和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若幹年前,他來訪大陸,在頤和園聽鸝館識素齋,宴請北京學術界,特別是佛學界的學者們。到的人相當多,可見聖嚴法師在北京的朋友是相當不少的。頤和園晚上是不開放的,此時偌大一個皇家園林一片黢黑,闃靜無聲。獨有聽鸝館燈火輝煌,上沖霄漢。學者促膝對坐,敘舊論學,其樂融融。從聖嚴法師的弟子口中得知,他是日本東京大學的文學博士,學富五車,嫻熟佛典,是一位在台灣德藝並隆、廣有徒眾的高僧大德。他的弟子大多數也都獲得了最高學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他們師徒就像當年摩揭陀國的釋迦牟尼如來佛和大弟子阿難、迦葉一樣傳道授業,親密無間。這更增加了我對他們的欽敬和仰慕。


    其後不久,李誌夫教授受聖嚴法師的委託,在台灣出版了我的一本論文集《季羨林佛教學術論文集》。這是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二本著作,第一本是林聰明教授為我出版的《敦煌吐魯番吐火羅文研究導論》。在這之前,聽說台灣某出版社曾出版我翻譯的《五卷書》等,把我的名字略加改變,仿佛清政府把“孫文”改為“孫汶”那樣,以示我是“異類”。這且不去管他,反正李誌夫和林聰明兩位教授出版了,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出版了我的著作,使我能夠同台灣學者結下文字因緣。


    去年,聖嚴法師又率團來大陸訪問,舊雨重逢,倍增歡悅。我又結識了曾濟群校長和聖嚴法師的高足惠敏法師,舊雨加上今雨,使我的歡悅又增加了一倍。我們在天食素菜館設宴,為法師一行洗塵。回憶起數年前的聽鸝夜宴,先後真可以媲美。塵世碌碌,歡愉之事不多,像這樣的聚會,真正能讓我畢生難忘了。


    可誰又能想到,今天我竟然來到了台北,而且登上了法鼓山。在這裏,我們不但會見了聖嚴法師,還會見了老友曾濟群校長、李誌夫教授和惠敏法師。此地背山麵海,山雖不高,而阜巒競秀,隱含著一派靈氣。大學和研究所的建築正在興建中,工地上難免車馬喧闐,人聲嘈雜。然而在看來像是臨時修建作為辦公用的房屋中,卻是威儀儼然,靜寂少聲。成群的來賓,許多年輕的僧尼和義工走路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忙而不亂。在一座大廳中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歡迎儀式,聖嚴法師講了話。我向他敬獻著名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書寫的條幅和拙著《季羨林文集》。獻完了書以後,完全出我意料,聖嚴法師低聲問我:“《糖史》在裏麵嗎?”《糖史》,顧名思義,是專門研究蔗糖在中國和世界上傳布的歷史的,在這個題目上,我用了多年的精力和時間,它雖與印度和佛教有點關係,但主要是科技史。全書兩巨冊,共約八十萬字。第一編是國內編,已經出版。第二編是國際編,沒有單獨出版,隻收在《文集》中。不意聖嚴法師對這個問題也有興趣,由此可見他之博學,使我油然而起仰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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