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用處


    我曾在很多文章中說到過自己的一個偏見:我最害怕哲學和哲學家,有一千個哲學家,就有一千種哲學,有的哲學家竟淪為修辭學家。我懷疑,這樣的哲學究竟有什麽用處。


    高明的人士教導說:哲學的用處大著哩,上可以闡釋宇宙,下能夠指導人生;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靠哲學來總結,世界人民前進的道路靠哲學來指明;人文素質用哲學來提高,個人修養用哲學來加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話都說得很高,也可能很正確。但是,我總覺得有些地方對不上號。我也曾讀過西洋哲學史,看過一些中國哲學史。無奈自己稟性庸劣,缺少慧根,讀起來總感到有點格格不入。這就好像夏蟲不足與語冬,河鰍不足與語海,天資所限,實在是無可奈何,


    今天看《參考消息》,讀了一篇《英國大學生緣何喜愛古典哲學》,喜其文簡意深,不妨抄上幾段,公諸同好。文章說:“盡管現代哲學有著迷人的外表,但是那些深一步研究它的人卻往往感到失望。”現在英國大學生報名參加古典哲學的人遠遠超過現代哲學,原因就在這裏。文章接著說:“古代哲學遠比現代哲學更符合多數人對哲學的概念。古代哲學家很單純地認為,哲學就應當在某種方式上幫助人們生活得更好——這個美麗的理想在現代哲學中幾乎根本找不到。”作者引用了公元前341年出生的伊壁鳩魯的話說:“如果不關懷人類的痛苦,無論哪一位哲學家的論點都毫無價值。因為,就像醫學不能祛除身體的疾病就沒有益處一樣,哲學不祛除精神上的痛苦也毫無益處。”在這裏,文章的作者指出,這些話恰好反映出準備在大學裏學習哲學的學生們的願望。但可惜的是,多數授課者卻沒有這種願望。


    文章作者指出的這種現象,是非常有意義的,是非常具有啟發性的。我不知道,這種現象在英國,在其他歐美國家,涵蓋麵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在中國是否也有同樣的現象。這裏表現出來的新老哲學家或哲學愛好者對哲學本身要求的矛盾,是頗為值得研究的。我個人的想法是,伊壁鳩魯屬於西方哲學發展的早期,哲學家都比較淳樸,講出來的道理也比較明白易懂。隨著時間的推移,世界變化越來越複雜,人們,特別是哲學家們的分析概念的能力也越來越細緻,分析越來越艱深,玄之又玄,眾妙無門,最後達到了讓平常人望而卻步的程度。但因此也就越來越脫離平常人的要求,哲學家們躲入象牙塔中,孤芳自賞。但是物極必反,世界通例。英國年輕學子對哲學的要求,正反映了這個規律。


    我自己對哲學的要求或者期望,有點像英國的大學生。但我決不敢高攀。我的哲學水平大概隻有小學水平,因此才對最早期的西方哲學感興趣。然而,我並不愧疚,我還是要求哲學要有用處。


    漫談北大派和清華派


    這裏講的“派”不是從政治上來講的,而是從學術上,從學風上。


    我是清華的畢業生,又在北大工作了半個多世紀,我自信對這兩所最高學府是能夠有所了解的。因此,讓我來談一談兩校學風的異同問題,我還是有點資本的。


    我腦筋裏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兩校的學風問題。原因是自從1952年進行院係調整以來,清華已經成為一所工科大學,北大仍然保留綜合大學的地位。以工科而談學風,蓋已難矣。可是,我前不久偶然在一個什麽雜誌或報紙上讀到了一位學者的文章,他是最近幾年來清華恢復文科院係以後到清華去任教的,他是人文社會科學專家,是有資格談學風的。我因為病目,不良於視,隻是大體上翻了翻這一篇文章,記得內容隻是談清華學派的,其中列舉了一大串學者的名字,好像都是老清華的。作者的用意大概是,這些學者組成了“清華學派”。這些人名我基本上都是熟悉的。看了這一張人名榜,我第一個想法就是:作者對於這一些人似乎有點隔膜。其中有一些是六十多年前我在清華讀書時的教授,我對他們是了解的。在當時學生心目中,他們不過是半教授半政客的“雙棲學者”。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有什麽有獨到見解的為內行人所承認的學術著作。因此,我直覺地覺得,即使真有一個“清華學派”的話,裏麵也很難有他們的座位。


    那一篇文章我並沒有看完,便置諸腦後,以後也再沒有想這個問題。


    但是,後來聽說,北大的一些年輕教員對於這個問題頗感興趣。他們先準備召開一次座談會,後來又改為用筆談的形式來各抒己見。守常約我參加,我答應他也來湊個熱鬧。


    北大和清華有沒有差別呢?當然有的。據我個人的印象,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內,在國內和國際上的地位方麵,在對中國教育、學術和文化的貢獻方麵,兩校可以說是力量匹敵,無從軒輊。這是同一性。但是,在雙方的風範——我一時想不出更確切的詞兒,姑且用之——方麵,卻並不相同。如果允許我使用我在拙文《門外中外文論絮語》中提出來的文藝批評的話語的話,我想說,北大的風範可用人們對杜甫詩的評論“沉鬱頓挫”來概括。而對清華則可用杜甫對李白詩的評價“清新俊逸”來概括。這是我個人的印象,但是我自認是準確的。至於為什麽說是準確,則決非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這個問題就留給大家去揣摩吧。


    這是就一般的風範來說的。至於學風,則愧我愚陋,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差別。首先一個問題我就解決不了,根據什麽來劃分北大學派和清華學派?根據人嘛,是從北大或清華畢業的人才算是北大學派或清華學派呢?抑或是在北大或清華任教的人才算是北大學派或清華學派呢?有的人是從北大畢業然而卻在清華教書,或者適得其反,他算是什麽學派呢?這樣的人,我無法去統計,然而其數目卻是相當大的。


    根據學術著作的內容嘛,這也不行。著作內容,比如說中國哲學史,每一個學者,隻要個人願意,都能研究,決不會有什麽北大學派或清華學派。根據學術風格嘛,幾乎每一個學者都有自己的風格,不但北大、清華如此,南開、復旦等校又何獨不然!


    北大和清華,由於歷史淵源關係,教授互相兼課的很多,兩校教授成為朋友的更多,關係錯綜複雜,難以尋出一條線索把他們分為兩派。隻要是北大的教授,就屬於北大學派。隻要是清華的教授,就屬於清華學派。這是一種過分簡單化的做法,什麽問題也不解決。


    總之,我認為,從學術上來講,根本沒有什麽北大學派和清華學派。


    論博士


    中國的博士和西方的博士不一樣。


    在一些中國人心目中,博士是學術生活的終結,而在西方國家,博士則隻是學術研究的開端。


    博士這個詞兒,中國古代就有。唐代的韓愈就曾當過“國子博士”。這同今天的博士顯然是不同的。今天的博士製度是繼學士、碩士之後而建立起來的,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在這裏,有人會提意見了:既然源於西方,為什麽又同西方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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