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也有受窘的時候,也有不得不使他們失望的時候。最初,因為我們經驗不豐富,一走出塔什幹旅館,看到這些可愛的人民,我們的熱情也燃燒起來了。我們握手,我們簽名,我們交換紀念晶,我們做一切他們要我們做的事情。根本沒有注意到,也沒有覺到時間的逝去。等我們衝出重圍到了會場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很久了。據我的觀察,其他國家的代表也有類似的情況。我常常在樓上看到代表們被包圍的情況。有一次,一個印度代表被群眾包圍了大概有四個小時。另外一次,我看到一個穿黃色袈裟的錫蘭代表給人包圍起來。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看到的時候,他周圍已經圍了六七百人。等了很久,我在屋子裏工作疲倦了,又走上涼台換一換空氣的時候,我看到黃色的袈裟還在人叢裏閃閃發光。又等了很久,他大概非走不行了;他走在前麵,後麵的人群仍然尾追不散,一直跟出去很遠很遠,仿佛是一隻駛往遠洋的輪船,後麵拖了一串連綿不斷的浪花。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要出門的時候,就先在旅館裏草擬一個“聯防計劃”。如果有什麽人偶入重圍,我們一定要派人去接應,去解圍。我們有時候也使用金蟬脫殼的計策,把群眾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我們自己好順利地通過重重的包圍,不致耽誤了開會或者宴會的時間。


    這樣一來,自然會給這一些可愛的塔什幹人民帶來一些失望,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呢?在我們內心的深處,我們實在為他們這種好客的熱情所感動,我們陶醉於塔什幹人民的熱情洋溢的友誼中。


    等我們在哈薩克加盟共和國的首都阿拉木圖訪問了五天又回到塔什幹來的時候,會議已經結束了好多天,代表們差不多都走光了。我們也隻能再在這一個可愛的城市裏住上一夜,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這裏,離開這一些熱情的人民,到莫斯科去了。


    吃過晚飯,我懷了惜別的心情,站在五層樓的涼台上,向下看。我還想把這裏的東西再多看上一眼,把這些印象牢牢地帶回國去。廣場上冷冷清清,隻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在空蕩蕩的場子裏來回地晃動,成千盞成萬盞的紅色電燈仍然在寂寞中發出強烈的光輝。


    但是仍然有一群小孩子擠在旅館門口,向裏麵探頭探腦。代表們都走了,旅館也空了。看來這些小朋友並不甘心,他們大概希望像前幾天開的那樣的會能夠永遠開下去,讓塔什幹天天過節。現在看到場子上沒了人,旅館裏也沒了人,他們幼稚的心靈大概很感到寂寞吧。


    我對這一些天真可愛的小朋友有無限的同情。我也希望,能夠永遠住在塔什幹,天天同這一些可愛的人民歡度佳節。但是,在實際生活中,這隻是幻想,是完全不可能的,是永遠也不會實現的。會議完了,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在我們的任務是,把在塔什幹會議上形成的所謂塔什幹精神帶到世界各地去,讓它在世界上每一個角落裏開出肥美的花,結出豐碩的果。


    我來到了塔什幹,現在又要離開了。當我才到的時候,我對這一個城市又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當我離開它的時候,我對它感到十分熟悉,我愛上了這一個城市。現在先唱出我的讚歌,希望以後再同它會麵。


    飛越珠穆朗瑪峰


    我們的專機從北京起飛,雲天萬裏,浩浩茫茫,大約三個多小時以後,機上的服務人員說,下麵是西藏的拉薩。我們趕快轉向機窗,瞪大了眼睛向下看:雪峰林立,有如大海怒濤,再看上去是一個小山溝溝裏,錯錯落落,有幾處房舍,有名的布達拉宮,白白的一片,清清楚楚地映入我們的眼簾。


    一轉瞬間,下麵的景象完全變了。雅魯藏布江像一條深綠色的帶子蜿蜒於萬山叢中。中國古代謝眺的詩說:“澄江淨如練。”我們現在看到的卻不是一條白練,而是一條綠玉帶。


    又過了不久,機上的服務人員又告訴我們說,下麵是珠穆朗瑪峰。我們又趕快憑窗向下張望。但是萬山聳立,個個都戴著一頂雪白的帽子,都是千古雪峰,太陽照在上麵,發出刺眼的白光,真可以說是宇宙奇觀。可是究竟哪一個是珠峰呢?機組人員中形成了兩個“學派”:一個是機右說,一個是機左說。我們都是外行,聽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沒有法子請出一個權威來加以評斷。難道能請珠峰天女自己來向我們舉手報告嗎?


    此時一秒值千金,我無暇來參加兩個學派的研討,我費上最大的力量,把眼睛瞪大到最大可能的限度,下望萬峰千嶺。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座山峰像是珠峰,但是一轉瞬間,另一座雪峰突兀崢嶸,同我想像中的珠峰相似。我似乎看到了峰頂插著的五星紅旗在迎風招展,給皚皚的白雪塗上了胭脂似的鮮紅。我顧而樂之,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


    但是飛機隻是不停地飛,下麵的山巒也在不停地變幻,我腦海裏的想法跟著不停地變化。說時遲,那時快,飛機已經飛越雪峰的海洋。我沒有別的辦法,隻有這樣來安慰自己:不管哪一座雪峰是珠峰,既然我望眼欲穿地看了那麽多的山峰,其中必有一個是真正的珠峰,我總算看到這個大千奇蹟世界最高峰了。我心裏感到安慰,感到高興。這種感覺一直陪伴我到了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


    加德滿都


    古時候,佛教禁止和尚在一棵樹下連住上三宿,怕他對這一棵樹產生了眷戀之心。佛教的立法者們的做法是煞費苦心而又正確的。


    說老實話,我初到加德滿都的時候,看到這地方街道比較狹窄,人們的衣著也不太整潔,塵土比較多,房屋也低暗,我剛剛從日本回來,不由自主地就要對比兩個國家,我立刻萌發了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裏回國吧!


    但是,過了不到半天,我的想法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乘著車子走過了許多條大大小小寬寬窄窄的街道,街道確實不能說是十分幹淨的,人們的麵貌也確實不像日本那樣同我們簡直是一模一樣,望上去讓人沒有陌生之感。可是我忽然發現,這裏同我的祖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同我幼年住過的山東鄉村、60年代初期四清時呆過的京郊農村,更是非常相似。在那裏,到處都有我最喜愛的狗,豬也成群結隊地在街道上哼著叫著,到垃圾堆裏去尋找食物,鴨子和雞也叫著、跳著,雜在豬狗之間。小孩子同小狗、小豬一起玩耍,活蹦亂跳。偶爾還有炊煙從低矮黑暗的屋子裏飄了出來,氣味並不好聞,但卻親切、樸素,真正是鄉村的氣息。加德滿都是一個大城市,同鄉村不能完全一樣;但是鄉村的氣息還是多少有一點的。這使我想到家鄉,愉快之感在內心裏躍動。


    晚上走過這裏的大街,電燈多半不十分耀眼明亮。霓虹燈不能說是沒有,但比較少,也不十分光輝奪目。有的地方甚至燈光暗淡,人影迷離。同日本東京的銀座之夜比較起來,天地懸殊。在那裏,光明晃耀,燈光燭天,好像是從東海龍王那裏取來了夜光寶珠,又從佛教兜率天取來了水晶琉璃,修築了黃金寶階、白銀欄杆、千層寶塔、萬間精舍,隻見宇宙一片通明,直上靈霄寶殿,遍照三千大千世界。美則美矣,可我覺得與自己無關。我在驚奇中頗有冷漠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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