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招待各國的代表,烏茲別克加盟共和國的領導人特別在城中心納沃伊大劇院的對麵建築了一座規模很大的旅館。裏麵是嶄新的現代化的設備,外表上卻保留了民族的風格。牆壁是淡黃色的,最高的一層看起來像是一座涼亭,給人的印象是樸素、幽雅、美麗。


    在塔什幹旅館和納沃伊大劇院之間是一個極大的廣場,這個廣場十分整齊美觀,是我在許多國家許多城市所看到的最美的廣場之一。中間用柏油和大塊的石頭鋪得整整齊齊,四周是四條又寬又長的馬路。在這些馬路上,日夜不停地行駛著各種各樣的汽車。按理說這個廣場應該很亂很鬧,但是,如果你在廣場的中心一站,你卻不但不感覺到亂和鬧,而且還會感覺到有一點寂靜,似乎遠遠地離開了鬧市的中心。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奧秘嗎?廣場大,它自己又仿佛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這就是奧秘之所在。廣場中心有一個大噴水池,它就是這一個獨立世界的中心。銀白色的不斷噴湧的水柱,水柱中紅紅綠綠變幻不定的彩虹,誰看到它,誰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會給它吸住,不管有多少人,隻要他們一踏上廣場,就會不由自主地對噴泉發生了向心力。對他們來說,廣場以外的東西似乎根本不存在了。此外,廣場的兩旁還栽種了雨後像小樹叢一樣大小的玫瑰花。季候雖然已近深秋,大朵的玫瑰花仍在怒放。它們的色和香也仿佛構成了一座牆壁,把廣場和外麵的熱鬧的馬路隔開。


    在這個全城的節日裏,這一個廣場也穿上了節日的盛裝。那許多臨時售賣書報的小亭,都油飾一新。紅色的電燈掛滿了全場。兩頭兩個大建築物上的五彩繽紛的標語交相輝映。兩麵的大街上,橫懸著兩幅極其巨大的紅色布標。一幅上麵用漢文寫著:“向亞非作家會議參加者致熱烈的敬意。”一幅寫著:“所有國家的文學都應該為人民,為和平,為先進事業,為各民族之間的友誼而服務。”布標的紅色仿佛把廣場都映紅了。我們走在這一片紅光裏,看到我們熟悉的漢字,似乎已經回到了祖國。


    在那一些日子裏,這一個廣場就成了全城聚會的中心。


    天還沒有亮,塔什幹人民就成群結隊地來到廣場上。父母抱著孩子,孫子扶著祖母,男女老幼,擁擁擠擠,都來了。裏麵各族人民都有,有俄羅斯人,有烏茲別克人,有朝鮮族人,還有其他各族的人民。他們都穿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鬧鬧嚷嚷,喜喜歡歡,在這裏一直呆到深夜。


    每天,從早到晚,廣場上人群隊形是隨著時間的不同而隨時在變化著。一看隊形,就幾乎可以猜出時間來。早晨初到廣場上的時候,人群是零零亂亂地到處散布著的。在這一大片場子上,各處都有人。隻在中央噴水池的周圍,在玫瑰花畦的旁邊,聚集得比較密一點。大家的態度都從從容容,一點也不緊張。在這時候,廣場上是一片閑閑散散的氣象。


    一到大會開始前半小時,代表們從塔什幹旅館走向納沃伊大劇院的時候,廣場上的隊形就陡然變化。人群從塊塊變成了條條,很自然地形成了兩路縱隊。一頭是塔什幹旅館,另一頭是納沃伊大劇院,仿佛是兩條巨龍。中間人稍稍稀疏一點,這就是巨龍的細腰;一頭一尾則又粗又大。這時候,廣場上的氣象由從容閑散一變而為熱烈緊張。不管是大人小孩,很多人手裏都拿了一個小本子或者幾張白紙,爭先恐後地擁上前去,請代表們在上麵簽字。有些人就在旁邊的書攤上買了亞非各國文學作品的俄文或者烏茲別克文的譯本,請代表們把名字寫在上麵。有的父母抱著三四歲的小孩子,小孩子手裏拿了小本子或者書籍,高高地舉在代表們跟前,小眼睛一閃忽一閃忽地,等著簽字。還有一些人,手裏什麽都沒有拿,看樣子是並不想得到什麽簽字。但是他們也是滿腔熱情十分勇敢地擠在人群裏,拚命伸長了脖子,想多看代表們兩眼。在這時候,廣場上是一片熱鬧景象。


    到了代表們不開會而出去參觀的時候,隊形又大大地改變。這時候的廣場上,不是一塊塊,也不是一條條,而是一團團。每一團的中心,不是一輛汽車,就是幾個代表,他們給塔什幹的人民包圍起來了。這裏的人民願意同代表們談一談,交換一些徽章或者其他的紀念品。從塔什幹旅館的五層樓上看下來,廣場上仿佛開出了一朵朵的大黑花,周圍黑色的人群形成了花瓣,—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的非洲代表和披著黃色袈裟的錫蘭代表,就形成了紅紅綠綠或黃色的花心。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老祖母抱了小孫女,坐在大劇院門外台階上,喘著氣休息。她見了我,就對著我笑,我也笑著向她問安,並且逗引小女孩。這就引得這一位白髮老人開了話匣子。她告訴我,她的家離這裏很遠,她坐了很久的電車和公共汽車才來到這裏。“年紀究竟大了,坐了這樣久電車和汽車,就覺得有點受不了,非坐下來喘一口氣休息休息不行了。”說著擦了擦頭上的汗,又說下去:“各國的代表都來了,塔什幹還是頭一次開這個眼界呢。你們是我們最歡迎的客人,我在家裏怎麽能呆得下去呢?小孫女還小,不懂事;但是我也把她帶來,她將來大了,好記住這一回事。”這樣的感情難道隻是這一位白髮老人的感情嗎?


    又有一次,我碰到了一群朝鮮族的男女學生。他們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擁而上,爭著來跟我握手。十幾隻手同時向我伸過來,我恨不能像廟裏塑的千手千眼佛一樣,多長出一些手來,讓這些可愛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滿足願望,現有的這兩隻手實在太不夠分配了。握完了手,又爭著給我照相,左一張,右一張,照個不停。照完了相,又再握手。他們對於我依依難捨,我也真捨不得離開這一群可愛的孩子們。


    還有一次,是在晚上,我們到什麽地方去參加宴會。一上汽車,司機同誌為了“保險”起見,就把車門關上了。但是外麵的人還是照樣像波濤似的湧上來,把汽車團團圍住,後麵的人不甘心落後,拚命往前擠;前麵的人下定決心,要堅守陣地。因而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麵,後麵來的人卻愈來愈多了。很多人手裏高高地舉著簽名的小本子,向著我們直搖擺。但是司機卻無論如何也不開門,我們隻有隔著一層玻璃相對微笑。我們的處境是頗有點尷尬的。一方麵,我們不願意傷了司機同誌的“好意”;另一方麵,我們又覺得有點對不起車窗外這些熱情的人們。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我們忽然看到人群裏擠出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懷裏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手裏還領著兩個六七歲七八歲的孩子。看樣子不知道費了多大勁才擠到車跟前來,他含著微笑,把小孩子高高舉起來,小孩子也在對著我們笑。看了這樣天真的微笑,我們還有什麽辦法呢?眼前的這一層薄薄的玻璃,驀地成了我們的眼中釘。我們請求司機同誌把汽車的大門打開,我們爭著去抱這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吻他那蘋果般的小臉蛋,把一個有毛主席像的紀念章別在他的衣襟上。


    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有,它使我們十分感動,我們陶醉於塔什幹人民這種熱情洋溢的友誼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賢行潤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季羨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季羨林並收藏賢行潤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