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徘徊在當年天天走過的街頭,這裏什麽地方都有過我的足跡。家家門前的小草坪上依然綠草如茵。今年冬雪來得早了一點。10月中,就下了一場雪。白雪、碧草、紅花,相映成趣。鮮艷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還要鮮艷。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裏描繪的那海棠花,依然威嚴地站在那裏。我忽然回憶起當年的冬天,日暮天陰,雪光照眼,我扶著我的吐火羅文和吠陀語老師西克教授,慢慢地走過十裏行街。心裏麵感到淒清,但又感到溫暖。回到祖國以後,每當下雪的時候,我便想到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塵,已經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沒有忘記當年幾乎每一個禮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麵,是進山必由之路。當年我常同中國學生或者德國學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後,就沿著彎曲的山徑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思麥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館裏流連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時分驚走覓食的小鹿,聽它們腳踏落葉一路窸窸窣窣地逃走。甜蜜的回憶是寫也寫不完的,今天我又來到這裏。碧草如舊,亭榭猶新。但是當年年輕的我已頹然一翁,而舊日遊侶早已盪若雲煙,有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有的遠走高飛,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萬端嗎?


    我在上麵講到江山如舊,人物全非。幸而還沒有真正的全非。幾十年來我晝思夢想最希望還能見到的人,最希望他們還能活著的人,我的“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還都健在。教授已經是八十三歲高齡,夫人比他壽更高,是八十六歲。一別三十五年,今天重又會麵,真有相見疑夢之感。老教授夫婦顯然非常激動,我心裏也如波濤翻滾,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們圍坐在不太亮的電燈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們初次見麵,以及以後長達十年相處的情景,歷歷展現在眼前。那十年是劇烈動盪的十年,中間插上了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沒有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最初幾年,我每次到他們家去吃晚飯時,他那個十幾歲的獨生兒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兒子開玩笑:“家裏有一個中國客人,你明天到學校去又可以張揚吹噓一番了。”哪裏知道,大戰一爆發,兒子就被征從軍,一年冬天,戰死在北歐戰場上。這對他們夫婦倆的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征從軍。他心裏怎樣想,我不好問,他也不好說。看來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他預定了劇院的票,到了冬天,劇院開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戲的任務,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結束後,我要走很長的道路,把師母送到他們山下林邊的家中,然後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處。在很長的時間內,他們那一座漂亮的三層樓房裏,隻住著師母一個人。


    他們的處境如此,我的處境更要糟糕。烽火連年,家書億金。我的祖國在受難,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難,我自己也在受難。中夜枕上,思緒翻騰,往往徹夜不眠。而且頭上有飛機轟炸,肚子裏沒有食品充飢。做夢就夢到祖國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鄉去幫助農民摘蘋果,報酬是幾個蘋果和五斤土豆。回家後一頓就把五斤土豆吃了個精光,還並無飽意。


    大概有六七年的時間,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學習、寫論文、參加口試、獲得學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聽我的匯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包含著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麽微小,如果不是他懷著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的青年加以誘掖教導的話,我能夠有什麽成就呢?所有這一切能夠忘記得了嗎?


    現在我們又會麵了。會麵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裏,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老院裏。別人告訴我,他已經把房子贈給哥廷根大學印度學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車賣掉,搬到這一所養老脘裏來了。院裏富麗堂皇,應有盡有,健身房、遊泳池,無不齊備。據說,飯食也很好。但是,說句不好聽的話,到這裏來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動不便。對他們來說,健身房和遊泳池實際上等於聾子的耳朵。他們不是來健身,而是來等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早晨說不定就有人見了上帝。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見。話又說了回來,教授夫婦孤苦伶仃,不到這裏來,又到哪裏去呢?


    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授又見到了自己幾十年沒有見麵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麽激動,又是多麽高興,我無法加以描繪。我一下汽車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門裏麵,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經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著慈祥昏花的雙目瞧著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龍鍾,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師母還專為我烹製了當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兩位老人齊聲說:“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們現在大概隻能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我問老教授還要不要中國關於佛教的書,他反問我:“那些東西對我還有什麽用呢?”我又問他正在寫什麽東西。他說:“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從一些細小的事情上來看,老兩口的意見還是有一些矛盾的。看來這相依為命的一雙老人的生活是陰沉的、鬱悶的。在他們前麵,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麵?前麵,是墳。”


    我心裏陡然淒涼起來,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裏,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一旦我離開這裏,他們又將怎樣呢?可是,我能永遠在這裏呆下去嗎?我真有點依依難捨,盡量想多呆些時候。但是,千裏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著乞求的目光說:“才10點多鍾,時間還早嘛!”我隻好重又坐下。最後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捨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後一麵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裏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了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我噙著眼淚,鑽進了汽車。汽車開走時,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輛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麵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的眼前來;隻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麵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他就是我在前天夜裏看到的那一座塑像。願這一座塑像永遠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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