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13. 希望在你們身上


    人類社會的進步,有如運動場上的接力賽。老年人跑第一棒,中年人跑第二棒,青年人跑第三棒。各有各的長度,各有各的任務,互相協調,共同努力,以期獲得最後勝利。這裏麵並沒有高低之分,而隻有前後之別。老年人不必"倚老賣老",青年人也不必"倚少賣少"。老年人當然先走,青年人也會變老。如此循環往復,流轉不息。這是宇宙和人世間的永恆規律,誰也改變不了一絲一毫。所謂社會的進步,就寓於其中。


    中國古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像我這樣年屆耄耋的老朽,當然已是"舊人"。我們可以說是已經交了棒,看你們年輕人奮勇向前了。但是我們雖無棒在手,也絕不會停下不走,"坐以待斃";我們仍然要焚膏繼晷,獻上自己的餘力,跟中青年人同心協力,把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


    我說的這一番道理,跡近老生常談,然而卻是真理。人世間的真理都是明白易懂的。可是,芸芸眾生,花花世界,渾渾噩噩者居多,而明明白白者實少。你們青年人感覺銳敏,英氣蓬勃,首先應該認識這個真理。要想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必須從這裏開始。換句話說就是,要認清自己在人類社會進化的漫漫長河中的地位。人類的前途要由你們來決定,祖國的前途要由你們來創造。這就是你們青年人的責任。千萬不要把人生觀和價值觀當作一個哲學命題來討論,徒托空談,無補實際。一切人生觀和價值觀,離開了這個責任感,都是空談。


    那麽,我作為一個老人,要對你們說些什麽座右銘呢?你們想要從我這裏學些什麽經驗呢?我沒有多少哲理,我也討厭說些空話、廢話、假話、大話。我一無靈丹妙藥,二無錦囊妙計。我隻有一點明白易懂簡單樸素、跡近老生常談又確實是真理的道理。我引一首宋代大儒朱子的詩:


    少年易老學難成,


    一寸光陰不可輕。


    未覺池塘春草夢,


    階前梧葉已秋聲。


    明白易懂,用不著解釋。這首詩的關鍵有二:一是要學習,二是要惜寸陰。朱子心目中的"學",同我們的當然不會完全一樣。這個道理也用不著多加解釋,隻要心裏明白就行。至於愛惜光陰,更是易懂。然而真正能實行者,卻不多見。


    這就是一個耄耋老人對你們的肺腑之談。


    青年們,好自為之。世界是你們的。


    第八部分 14.人生漫談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出版我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這一版上陸續發表的"人生漫談"。這當然是極令我欣慰的事。出版這樣一個小冊子,本來是用不著寫什麽"自序"的,寫了反而像俗話說的那樣"六指子劃拳,多此一指"。但是,我想來想去,似乎還有一些話要說,這一指是必須多的。


    約莫在三年前,我接到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版的編輯賀小鋼(我不加"同誌"、"女士"、"小姐"等等敬語,原因下麵會說到的)的來信,約我給"夜光杯"寫點文章。這實獲我心。專就發行量來說,《新民晚報》在全國是狀元,而且已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在全國有口皆碑,誰寫文章不願意讓多多益善的讀者讀到呢?我立即回信應允,約定每篇文章一千字,每月發兩篇。主題思想是小鋼建議的。我已經是一個耄耋老人,人生經歷十分豐富,寫點"人生漫談"(原名"絮語",因為同另一本書同名,改)之類的千字文,會對讀者有些用處的。我認為,這話頗有道理。我確已經到瞭望九之年。古代文人(我非武人,隻能濫竽文人之列)活到這個年齡的並不多。而且我還經歷了中國幾個朝代,甚至有幸當了兩個多月的宣統皇帝的臣民。我走遍了世界三十個國家,應該說是識多見廣,識透了芸芸眾生相。如果我倚老賣老的話,我也有資格對青年們說:"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的麵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長。"因此,寫什麽"人生漫談",是頗有條件的。


    這種千字文屬於雜文之列。據有學問的學者說,雜文必有所諷刺,應當鋒利如匕首,行文似擊劍。在這個行當裏,魯迅是公認的大家。但是,魯迅所處的時代是陰霾蔽天,黑雲壓城的時代,諷刺確有對象,而且俯拾即是。今天已經換了人間,雜文這種形式還用得著嗎?若幹年前,中國文壇上確實討論過這個問題。事不幹己,高高掛起。我並沒有怎樣認真注意討論的過程和結果。現在忽然有了這樣一個意外的機會,對這個問題我就不能不加以考慮了。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二十年內,原先那一種什麽事情都要搞群眾運動,一次搞七八年,七八年搞一次的十分令人費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光天化日,幹坤朗朗,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麵都有了顯著的進步和變化。人民的生活有了提高,人們的心情感到了舒暢。這個事實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但是,天底下閃光的不都是金子。上麵提到的那一些方麵,陰暗麵還是隨處可見的。社會的倫理道德水平還有待於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質還有待於改善。醜惡的行為比比皆是。總之一句話,雜文時代並沒有過去,匕首式的雜文,投槍式的抨擊,還是十分必要的。


    談到匕首和投槍,我必須做一點自我剖析。我舞筆弄墨,七十年於茲矣。但始終認為,這是自己的副業。我從未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目中,作家是一個十分光榮的稱號,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為作家的。我寫文章,隻限於散文、隨筆之類的東西,無論是抒情還是敘事,都帶有感情的色彩或者韻味。在這方麵,自己頗有一點心得和自信。至於匕首或投槍式的雜文,則絕非自己之所長。像魯迅的雜文,隻能是我崇拜的對象,自己決不敢染指的。


    第八部分 15.人生漫談(2)


    還有一種文體,比如隨感錄之類的東西,這裏要的不是匕首和投槍,而是哲學的分析,思想的深邃與精闢。這又非我之所長。我對哲學家頗有點不敬。我總覺得,哲學家們的分析細如毫毛,深如古井,玄之又玄,玄妙無門,在沒有辦法時,則乞靈於修辭學。這非我之所能,亦非我之所願。


    悲劇就出在這裏。小鋼交給我的任務,不屬於前者,就屬於後者。俗話說:揚長避短。我在這裏卻偏偏揚短避長。這是我自投羅網,奈之何哉!


    小鋼當然並沒有規定我怎樣怎樣寫,這一齣悲劇的產生,不由於環境,而由於性格。就算是談人生經歷吧,我本來也可以寫"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文章的,這樣誰也不得罪,讀者讀了晚報上的文章,可以消遣,可以催眠。我這個作者可以拿到稿費。雙方彼此彼此,各有所獲,心照不宣,各得其樂。這樣豈不是天下太平,宇宙和合了嗎?


    然而不行。我有一股牛勁,有一個缺點:總愛講話,而且講真話。謊話我也是說的,但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更多的還是講真話。稍有社會經歷的人都能知道,講真話是容易得罪人的,何況好多人養成了"對號入座"的習慣,完全像阿q一樣,忌諱極多。我在上麵已經說到過,當前的社會還是有陰暗麵的,我見到了,如果悶在心裏不說,便如骨鯁在喉,一吐為快。我的文字雖然不是匕首,不像投槍。但是,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碰到某一些人物的瘡疤。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樹了敵,結了怨。這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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