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再看我們中國,就立刻可以看出來,我們對"正義"的看法同歐洲人不大相同。我雖然在任何書裏還沒有找到關於"正義"的定義:但一般人卻對"正義"都有一個不成文法的共同看法,隻要有正義感的人絕不許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打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在小說裏我們常看到一個豪傑或劍客走遍天下,專打抱不平,替弱者幫忙。雖然一般人未必都能做到這一步;但卻沒有人不崇拜這樣的英雄。中國人因為世故太深,所以弄到"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有時候不敢公然出來替一個弱者說話;但他們心裏卻仍然給弱者表同情。這就是他們的正義感。


    這正義感當然是好的;但可惜時代變了,我們被拖到現代的以白人為中心的世界舞台上去,又適逢我們自己泄氣,處處受人欺侮。我們自己承認是弱者,希望強者能主持"正義"來幫我們的忙。卻沒有注意,我們心裏的"正義"同別人的"正義"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自己雖然覺得"正義"就在我們這裏;但在別人眼裏,我們卻隻是可憐的醜角,低能兒。歐美人之所以不幫助我們,並不像我們普通想到的,這是他們的國策。事實上他們看了我們這種委委瑣瑣不爭氣的樣子,從心裏感到厭惡。一個敢打歐美人耳光的中國人在歐美人心目中的地位比一個隻會向他們諂笑鞠躬的高等華人高得多。隻有這種人他們才從心裏佩服。可惜我們中國人很少有勇氣打一個外國人的耳光,隻會諂笑鞠躬,雖然心被填滿了"正義",也一點用都沒有,仍然是左碰一個釘子,右碰一個釘子,一直碰到現在,還有人在那裏做夢,夢到在虛無縹緲的神山那裏有那麽一件東西叫做"正義"。


    我希望我們趕快從這夢裏走出來。


    第三部分 7. 論博士


    中國的博士和西方的博士不一樣。


    在一些中國人心目中,博士是學術生活的終結,而在西方國家,博士則隻是學術研究的開端。


    博士這個詞兒,中國古代就有。唐代的韓愈就曾當過"國子博士"。這同今天的博士顯然是不同的。今天的博士製度是繼學士、碩士之後而建立起來的,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在這裏,有人會提意見:既然源於西方,為什麽又同西方不一樣呢?


    這意見提得有理,但是,中國古代晏子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土壤和氣候條件一變,則其種亦必隨之而變。在中國,除了土壤和氣候條件以外,還有思想條件,西洋的博土到了中國,就是由於這個思想條件而變了味的。


    在世界各國的歷史中,中國封建階段的歷史最長。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中國的知識分子上進之途隻有一條,就是科舉製度。這真是千軍萬馬,獨木小橋。從考秀才起,有的人歷盡八十一難,還未必能從秀才而舉人,從舉人而進士,從進士而殿試點狀元等等。最有幸運的人才能進入翰林院,往往已達垂暮之年,老夫耄矣。一生誌願滿足矣,一個土子的一生可以畫句號矣。


    自從清末廢科舉以後,秀才、舉人、進士之名已佚,而思想中的形象猶在。一推行西洋的教育製度,出現了小學、中學、大學、研究院等等級別。於是就有人來作新舊對比:中學畢業等於秀才,大學畢業等於舉人,研究生畢業等於進士,點了翰林等於院士。這兩項都隱含著"博士"這一頂桂冠的影子。順理成章,天衣無縫,新舊相當,如影隨形。於是對比者心安理得,胸無疑滯了。如果讓我打一個比方的話,我隻能拿今天的素齋一定要烹調成雞魚鴨肉的形狀來相比。隱含在背後的心理狀態,實在是耐人尋味的。


    君不見在今天的大學中,博士熱已經頗為普遍,有的副教授,甚至有的教授,都急起直追,申報在職博士生。是否有向原來是自己的學生而今頓成博導的教授名下申請做博士生的例子,我不敢亂說。反正向比自己晚一輩的頓成博導的教授申請的則是有的,甚至還聽說有的教授申請做博士生後自己卻被批準為博導。萬沒有自己做自己的博士生的道理,不知這位教授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從前讀前代筆記,說清代有一個人,自己的兒子已經成為大學士,當上了會試主考官,他因此不能再參加進士會試,大罵自己的兒子:"這畜生讓我戴假烏紗帽!"難道這位教授也會大發牢騷:"批準我為博導讓我戴假烏紗帽嗎?"


    中國眼前這種情況實為老外所難解。即便"老內"如不佞者,最初也迷惑不解。現在,我一旦頓悟:在中國當前社會中,封建思想意識仍極濃厚。在許多人的下意識裏,西方傳進來的博士的背後隱約閃動著進士和翰林的影子。


    第三部分 8. 論教授


    論了博士論教授。


    教授,同博士一樣,在中國是"古已有之"的,而今天大學裏的教授,都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恐怕還是從日本轉口輸入的。


    在中國古代,教授似乎隻不過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然而,成了舶來品以後,至少是在抗日戰爭之前,教授都是一個顯赫的頭銜。雖然沒有法子讓他定個幾品官,然而一些教授卻成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身子在北京,眼裏看的、心裏想的卻在南京。有朝一日風雷動,南京一招手,便騎鶴下金陵,當個什麽行政院新聞局長,或是什麽部的司長之類的官,在清代恐怕抵得上一個三四品官,是"高幹"了。一旦失意,仍然回到北京某個大學,教授的寶座還在等他哩。連那些沒有這樣神通的教授,工資待遇優厚,社會地位清高。存在決定意識,於是教授就有了架子,產生了一個專門名詞:"教授架子"。


    日軍侵華,衣冠南渡。大批的教授會集在昆明、重慶。此時,神州板蕩,生活維艱,教授們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想盡種種辦法,為稻粱謀。社會上沒有人瞧得起,連抬滑竿的苦力都敢向教授怒吼:"願你下一輩子仍當教授!"斯文掃地,至此已極。原來的"架子"現在已經沒有地方去"擺"了。


    建國以後,50年代,工資相對優厚,似乎又有了點擺架子的基礎。但是又有人說:"知識分子翹尾巴,給他潑一盆涼水!"教授們從此一蹶不振,每況愈下。到了十年浩劫中,變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不齒於士林。最後淪為"老九",地位在"引車賣漿者流"之下了。


    20年前,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撥亂反正,天日重明,教授們的工資待遇沒有提高,而社會地位則有了改善,教授這一個行當又有點香了起來。從世界的教授製度來看,中國接近美國,數目沒有嚴格限製,非若西歐國家,每個係基本上隻有一兩個教授。這兩個製度孰優孰劣,暫且不談。在中國,數目一不限製,便逐漸泛濫起來,逐漸膨脹起來。有如通貨膨脹,教授膨脹導致貶值。前幾年,某一省人民群眾在街頭巷尾說著一句順口溜:"教授滿街走,××多如狗。"教授貶值的情況可見一斑。


    現在,在大學中,一登"學途",則有"不到教授非好漢"之慨,於是一馬當先,所向無前,目標就是教授。但是,從表麵上看上去,達到目標就要過五關,其困難難於上青天。可是事實上卻正相反,一轉瞬間,教授可坐一禮堂矣,其中奧妙,我至今未能參悟。然而,跟著來的當然是教授貶值。這是事物的規律,是無法抗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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