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黃昏的撒玲娜


    在加裏福尼亞州的路上,我路過一個小城,馬上被那城美麗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築全是兩層的小樓,樓是灰色的,依山傍水顯得格外幽靜,行走在街上的人們也不像美國一般城市一樣匆忙,他們慢慢的踱著步,讓人幾疑走進了十九世紀的歐洲.


    有一些服裝店百貨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鄉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磚頭走道,幹淨、清爽,讓走著的人不知不覺慢下步來,看著兩旁的風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隻知道那城像許多優雅的小城,讓你一眼就喜歡的那種.終於在一家賣著蠟燭的小店問了店員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說:"叫撒玲娜(salinas)!"


    "撒玲娜!多美的名字,好像在哪一本書裏讀過這個名字?"我說.


    "呀!是斯但貝克的書."她笑得更開心:"斯坦貝克是我們撒玲娜最有名的小說家,他也是美國第六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那位年輕充滿善意的美國少女的話仿佛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我心裏的燈火,我像她那樣年輕時(也許隻有十九歲)曾經那麽狂熱的喜愛過斯坦貝克,可是我竟然忘記了他的家鄉,忘記了他的小說全是以他的家鄉為背景,直到在這陌生的異地才被點醒;我年少時讀斯坦貝克,在孤燈下的景況全湧了上來——哎,我竟然毫無準備的就闖到斯坦貝克的故鄉來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進沉默的思緒裏,少女著急他說:"你聽過斯坦貝克嗎?""當然,我像你這般年紀時就讀過他的《憤怒的葡萄》、《小紅馬》、《人鼠之間》、《伊甸園東》,這些偉大的作品,還曾經深深的感動過哩!"然後我們不知不覺的談起斯坦貝克,借著這位已經逝世十四年的美國作家,我們談起了文學,文學在這個時候是奇妙的,它跨越了時空、跨越了國籍,在任何地方的某一個人裏,我們讀過相同的作品,並且體驗了同一個作家的心靈世界.


    少女不厭其煩的把英語說得很慢,用以解釋斯坦貝克這個人對她的影響,以及給她家鄉帶來的榮譽.她說,斯坦貝克在城外不遠的地方做過農場牧場的工人,還在築路隊裏當過築路工人,還做過很多不同的零工,所以對低層的人有很深的了解.最妙的是,斯坦貝克曾在史丹福大學讀了五年還拿不到學位,結果現在有很多專門研究他小說的史丹福大學生……


    少女利用了幾分鍾的時間就為我講述了斯坦貝克簡要的生平,我想在撒玲娜鎮,也許隨便找一個鎮民都可以為我做一次斯坦貝克的演講,文學在這個地方發揮了偉大的力量,像撒玲娜人,他們可能忘記前一任警長或議員的名字,可能忘記前一任總統的名字,然而他們不會忘記斯坦貝克,他使他家鄉的名字永遠存在這個世界.


    "你是一個中國人,你怎麽會喜歡斯坦貝克?"少女問我.


    我想起少年時代在書攤上買書,看到《憤怒的葡萄》,深感納悶,而斯坦貝克的中文譯名不知道為什麽給我一種坦克車的感覺,我買了那本書,就那樣一路讀了下來.少女聽了我的話,高聲的大笑起來.


    在撒玲娜,因為斯坦貝克過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異地陌生的感覺.這個曾經居住過許多愛爾蘭移民的城鎮,經過一世紀還沒有完全美國化,幾乎在空氣裏就可以感覺到它過去的那種安靜和平的氣息.午後的陽光緩緩的移動著,和風淡淡的吹送,即使是路上的行人也是優雅有禮的.我想,斯坦貝克最後一篇以他家鄉為背景的小說《伊甸園東》,把撒玲娜稱為"伊甸園"是有它的道理.


    後來,我在街轉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閑適的咖啡屋,是用紅磚砌成的,可以從落地窗裏望見整個藍天,也許斯坦貝克曾在這個咖啡屋裏坐過,因為它看起來是有一些歷史了.喝著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園東》的情節,在這本史詩一樣的書裏,斯坦貝克曾經塑造了一位充滿深思的可敬的中國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對人世的觀察和他的語言都像一個哲學家,穿過時空竟是不朽了起來."阿李"這個人是我讀過的美國小說裏最可敬可愛的中國人,光是這一點,斯坦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裏坐到黃昏,傍晚美麗的霞光照耀了整個撒玲娜,在斯坦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麽麵貌呢?


    我想再讀一段他的描寫:


    山穀寬廣平坦的耕地上鋪著一層肥沃的泥土,隻要冬天裏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長起來.在多雨的年頭,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個山穀平地,包括山麓在內,鋪滿了羽扇豆花和罌粟花.有一次一個女人告訴我,假如在有顏色的花中間襯上幾朵白花,那花會顯得更鮮艷光彩.每一瓣藍色的羽扇豆花都鑲上白邊,於是整個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藍.摻雜在其間的是斑斕的加裏福尼亞罌粟花.這些花也是色澤耀目的——不是橙黃,也不是金黃,假如純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狀,那金黃色的凝脂可能就是這些罌粟花的顏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麽多藍的、白的、金黃色的花了,但是這無關緊要,斯坦貝克的小說比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黃昏的晚霞照著撒玲娜,我從來沒有像那一次,在作家的出生地體會文學那麽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邊城之夜


    到聖地亞哥時已經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裏去的時候,打開地圖,發現聖地亞哥正好在墨西哥的邊境上.夜的聖地亞哥很美,可是和美國西部的城市一樣,一人夜就沒地方可去了.隨便問了旅館的服務生,他說:在墨西哥的邊城蒂娃娜夜裏營業到淩晨,有許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貨.


    妻子一聽雀躍起來:"我們就去蒂娃娜吧!"


    我們趕上最後一班開往邊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顯得十分清冷;有幾位合法到美國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點亢奮的西班牙話交談,他們的話在巴士裏轉來轉去,竟讓我覺得是坐在迴旋的車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國西南邊疆,卻帶著一點北國的風味.車窗玻璃上重重的結了一層霧,那霧真如帳子一樣,你用手撥開,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撥開窗上的霧帳,一個熱情的墨西哥人嘰嘰啦啦的講了一串西班牙話,我們一句話也聽不懂,比手劃腳半天,才知道他說:汽車暖氣壞了!


    另兩位墨西哥人,從巴士的前排往後走,也靠過來找我們聊天,幸好他們兩位是懂英語的,問了我們一大堆話:從哪裏來?到墨西哥幹什麽?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走走,由於他們的問話太快,絲毫沒有考慮的餘地,一時之間不知叫我們如何回答.


    "你們喜歡墨西哥嗎?"其中一位長得秀氣的青年問,他這個問題使我們忍不住笑起來:"還沒有去過,不知道喜不喜歡.聽朋友說是一個充滿原始風情的地方."妻子的反應比較快,她說:"這個問題應該我們來問你,你喜歡墨西哥嗎?"墨西哥青年們忍不住笑了,但是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陷入沉思,抬頭望向車頭,車頭遠處,正是我們要去的他們的故鄉.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要是真的喜歡,就不會去美國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總是自己的家呀!""聽說墨西哥不歡迎中國人去,是不是真的?"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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