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讀到這一段,給我的感覺不是傷感,而是美,那種感覺就像是讀《史記》讀到荊柯著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樣,充滿了色彩.試想,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頭赤足著紅鬥篷站在雪地上拜別父親,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覺得《紅樓夢》的續作者高鶚,文采雖不及曹雪芹,但寫到林黛玉的死和賈寶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實不下於雪芹.


    賈寶玉原是女蝸鍊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的頑石之一,沒想到女蝸隻用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餘下的一塊就丟在青梗峰下,後來降世為人,就是賈寶玉.他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看遍了現實世界的種種栓桔,最後丟下一切世俗生活,飄然而去.寶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會場的第二大,用考中的舉人做為還報父母恩情的禮物,還留下一個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脫之胳.


    我每讀到寶玉出家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嘆息,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國神話裏有名的頑童哪吒,他割肉還母,剖骨還父,然後化成一道精靈,身穿紅肚兜,腳踏風火輪,一程一程的向遠處飄去,那樣的畫麵不僅是美,可以說是至莊至嚴了.《金剛經》裏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覺得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這"音聲"則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滅的,是塵世裏的外觀,講到"見如來",則非飄然而去了斷一切塵緣不能至.


    何以故?《金剛經》自己給了註解:"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臥.""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我常想,來固非來,去也非去,是一種多麽高遠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賈寶玉光頭赤足披紅鬥篷時,脫下他的鬥篷,裏麵一定是裸著身的,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用紅鬥篷把曾經陷溺的貪嗔癡愛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汙泥一般的塵網.


    賈寶王的出家如果比較釋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釋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裏歌舞管弦之中,享受著人間普認的快樂,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後,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自出宮,乘馬車走向了從未去過的荒野,那年他隻有十九歲(與賈寶玉的年紀相仿).


    想到釋迎著錦衣走向荒野,和賈寶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紅樓夢》的一句用語:"人在燈下不禁癡了."


    歷來談到寶玉出家的人,都論作他對現世的全歸幻滅,精神在人間崩解;而歷來論釋迦求道的人,都說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脫.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景裏去.


    賈寶玉是虛構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並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多是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地的寺廟,因為一個寺廟的建築最能表現當地的精神麵貌,有許多寺廟裏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後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有些人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裏麵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髮、骨瘦如柴,正麵朝著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鑽石一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峰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他的父母開著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賓士汽車往山下開去,穿著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經,目送汽車遠去.我一直問他為何出家,他隻是麵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天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裏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裏,也有精緻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靈石,差別隻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斷愛近涅拿


    有人說過年是"年關",年紀愈長,愈覺得過年是一個關卡;它仿佛是兩岸峭壁,中間隻有一條小小的縫,下麵則水流湍急,順著那歲月的河流往前推移,舊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勢中沒頂了.


    每當年節一到,我就會憶起幼年過年的種種情景.幾乎在二十歲以前,每到冬至一過,便懷著亢奮的心情期待過年,好像一棵嫩綠的青草等待著開花,然後是放假了,一顆心野到天邊去,接著是圍爐的溫暖,鞭炮的響亮,厚厚的一疊壓歲錢,和兄弟們吆喝聚賭的喧譁.然而最快樂的是,眼明明的看見自己長大了一歲,那種心情像眼看著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過了二十歲以後,過年顯著的不同了.會在圍爐過後的守夜裏,一個人悶悶地飲著燒酒,想起一年來的種種,開始有了人世的挫折,開始麵臨情感的變異,開始知道了除去快樂,年間還有憂心.有時看到父母趕在除夕前還到處去張羅過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農人們還強笑著準備過一個新年,都使我開始知道年也有難過的時候.


    過了二十五,過了三十,年歲真是連再重的壓歲錢也壓不住,過年時節恰正是前塵往事卻上心頭的時節,開始知道了命運,好像命運已經鋪設了許多陷階,我們隻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許多喜愛的事時機一到必須割捨,有許多痛恨的事也會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無妨,年還是一個接一個來,生命還是一點一滴的在消失.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麽在二十歲以前那麽期待新的一年到臨,而二十歲以後則憂心著舊的歲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後我得到一個結論,在冠禮以前,我們是"去日苦短,來日方長".成年以後則變成"來日方短,去日苦多",這是多麽不一樣的心情呀!


    最難消受的還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掛在牆上的壁鍾總是在除夕夜的十二點猛力地搖著鍾擺,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個響聲,那樣無情,又那樣絕然,每到過年,我總也想起和鍾臂角力的事,希望讓它向後轉,可是辦不到,於是我醉酒,然後痛下決心:


    一定要把一年當兩年用,把二十四小時當四十八小時來用.


    想起去年的過年,我吃過年夜飯,在書房裏走來走去,想找一本書看,不知道為什麽隨手拿起一本佛經,讀到了有情生死流轉的過程,其中有一段講到"渴愛"的,竟與過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說渴愛有三,一是欲愛,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愛,是生與存的渴求;三是無有愛,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覺得二十歲以前過年是前兩者,二十歲以後是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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