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們可以控製室內的氣溫以未,季節的感受就變成被遺棄的孩子,盡管它在冬天裏猛力的哭號,也沒有多少人能聽見了.有一次我在紐約,窗外正飄著大雪,由於室內的暖氣很強,我們在朋友家隻穿著單衣,朋友從冰箱拿出冰淇淋來招待我們,我拿著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懷念著"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那樣冬天的生活.那時,季節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見它躡著足,走入了遠方的樹林.


    由於人在室內改變了自然,我們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後的陽光有多麽可愛,也不容易體知夏夜庭院,靜聽蟋蟀鳴唱任涼鳳吹拂的快意了.因為溫室栽培,我們四季都有玫瑰花,但我們就不能親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麽的美;我們四季都有杜鵑可賞,也就不知道杜鵑血一樣的花是如何動人了.


    傳說唐朝的武則天,因為嫌牡丹開花太遲,曾下令將牡丹用火焙燔,嚇得牡丹仙子大為驚慌,連忙連夜開花以娛武後的歡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讀到這則傳說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經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嘆;我們現在那些溫室裏的花朵,不正是用火來烤著各種花的精靈嗎?使牡丹在室外還下著大雪的冬天開花,到底能讓人有什麽樣的樂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綠蔭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類科學的進化中也逐漸迷失了.我們知道秋天的來臨,竟不再是從滿地的落葉,而是市場上的蟹黃,是電視、報紙上暖氣與毛氈的gg,使我在秋天臨窗北望的時候,有著一種傷感的心清.


    這種心情,恐怕是我們下一代的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夜觀流星


    燼讀宋朝沈括著的《夢溪筆談》,有一段談到他夜見流星的事,非常有趣:


    治平元年,常州日禹時,天有大聲如雷,乃一大星幾如月,見於東南,少時而又震一聲,移著西南;又一震而墜,在宜興縣民許氏園中,遠近皆見,火光赫然照天,許氏藩籬皆為所焚.是時火息,視地中隻有一竅如桮大,極深,下視之,星在其中熒熒然,良久漸暗,尚熱不可近,又久之,發其竅,深三尺餘,乃得一圓石,猶熱,其大如拳,一頭微銳,色如鐵,重亦如之.


    沈括學識的淵博早為後世嚐得推崇,但我對這一段描述特別感到興趣,並不是像有的學者說他對流星的判斷正確早在西方大文學家九百年之前,而是我小時候也有一段看流星殞落的相似經驗.


    我幼年居住的鄉裏,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冷氣、沒有電扇,一到夏天夜晚,就沒有人留在屋內,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間的庭院裏納涼;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談著農事,或談著東鄰西裏的閑話,小孩子就圍坐在地板上傾聽,或到處追逐螢火蟲.


    小時候,家裏有一位幫忙農事的老長工,我們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腦子裏裝滿了民間戲曲裏的戲文故事,口才好,姿勢優美,頗像媽祖廟前的說書先生.他沒有兒女,因此特別疼愛我們,每天夏天夜裏,我們都圍著聽他說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魁力,聽到精采的地方,我們甚至捨不得離開去捉跳到身邊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為我們講《西遊記》,談到孫悟空如何在天空騰雲駕霧飛來飛去,我們都不禁抬頭望向萬裏的長空,就在那個時候,一顆天邊的星星劃出一條優美的長線,明亮的星一直往我們頭上墜落,我們都尖聲大叫,玉豹伯說:"流星!流星!"然後我們聽到轟然一聲巨響,流星就落在我們庭院前不遠處蕉園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約好了似的,完全顧不得孫悟空,呼嘯著站起往河床奔去,等我們跑到的時候卻完全不見流星的影子,在河床搜尋一個晚上毫無所獲,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家.第二天還特別起早,繼續到河床去找,後來找到一顆巨大的黑褐色石頭,因為我們日日在河床遊戲,幾乎可以確定那顆新石頭就是昨夜的流星,但是天上的明星落到地上怎麽會變成石頭呢?是我們不敢肯定的謎題.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流星,在那之前,雖聽大人說起過流星,知道天上的每個星星就對應著地上的一個人,隻要看見天上的流星殞落就知道地上死去了一個人.可是我常自問,地上時常有人去世,為什麽流星是那麽的罕見呢?


    還有人說,當你看見一顆流星落下的一刻,閉上眼睛專心許願,你的願望就可以實現,當時我們還是孩子,心中沒有什麽大願,看到奔射如箭的流星,張看之不暇,誰還顧得許願呢?


    後來我還在庭院裏看過幾次流星,但都遠在天外,稍縱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麽深刻,心中隻是無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對應著一個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誰呢?不管是誰,人世裏不是行者就是過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觸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個人的殞落,那麽浩渺的天空就對應著廣闊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的聚散,這樣想時,我們的離恨別情便淡泊了許多——光燦的星落到地上隻是一個無光的石頭,還有什麽是永遠的光明呢?


    我總覺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學家,不管人類登陸了月球,我們對天空的了解都還是淺薄無知的,重要的不是我們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給了我們什麽樣心靈的啟示.


    從很年幼的時候我就愛獨自坐著看天空,並借著天空冥想,一直到現在,我出門時第一眼都要看看天色,這或許是看天吃飯的農家於弟本性,然而這種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時候想著渴望雨水的禾苗;在連日豪雨之際思念著農田裏還未收割,恐懼著發芽的累累稻穗;在巨風狂吼之時憂心著那些出海捕魚的漁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讓我們更關切著生活的大地,這樣站在地上仰望天際,就覺得天空和星月離我們不遠,也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擔心的是,在我認識的都市兒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沒有好好的看過天色,更不要說是流星了.現在如果我看見流星,我想許的願望是:"孩子們,抬頭看看那一顆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香魚的故鄉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裏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魚",這道烤魚和其他的魚都不一樣;其他的魚要剖開拿掉肚子,香魚則是完整的,可以連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魚的肚子是苦的,苦到極處有一種甘醇的味道,正像飲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們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魚,一位朋友告訴我香魚為什麽可以連肚子一起吃的秘密.他說:"香魚是一種奇怪的魚,它比任何的魚都愛幹淨,他生活的水域隻要稍有汙染,香魚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遠不會有髒的東西,可以放心食用."朋友的說法,使我對香魚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麽樣的一種魚,心情這樣高貴,容不下一點環境的汙跡?這也使我記憶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橋頭的小餐館裏,曾經吃過新店溪盛產的香魚,它的體型細小毫不起眼,當時還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新店溪的香魚早就絕種了,因為新店溪被人們染汙了,香魚拒絕在那樣的水域裏存活.


    現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魚,已經不產在新店溪,而要從日本空運來台,使香魚的身價大大增高,幾乎任何魚都比不上.聽說在澎湖某些沒有被汙染的海域,還能找到香魚的蹤跡,可是為數甚少,早就無法供應吃客的需求了.本來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卻在台灣找不到故鄉,想起來就令人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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