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椰子


    屏東的朋友開車帶我到海濱,因為椰子正在盛產,而我們都是愛喝椰子水的人,朋友說:"如果不到海濱吃椰於,台灣的椰子就太昂貴了."我們找到一家海濱的農戶,他有幾甲地的椰子,他一邊幫我們開椰子,一邊說:


    "好險呀!今年經過幾回颱風,以為椰子會被吹落,沒想到長得更結實."然後,老農夫若有所思地說:"椰子樹努力地生長椰子,是對風雨最好的抗議了."我們大吃一頓椰子,又載走一車椰子,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回味椰子那清涼的滋味,也回味著老人說的話.


    對於文學的沒落,一個作家努力的寫作就是最好的抗議.


    對於惡意的攻汗、詆毀,一個作家的作品就是最好的抗議.


    對於那些貪婪,卑鄙的人,提升自己作品的境界就是最好的抗議.


    椰子樹的天職是把椰子長好,作家的責任是寫出好的作品,不論風雨或陰晴.


    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抗議,椰子樹長那麽高,一般人隻能在樹下比手畫腳!


    對於無畏的椰子樹,所有的風雨都是掌聲和讚美的變調!


    土生芭樂


    近幾年,泰國芭樂在台灣栽植成功,土生的芭樂就愈來愈少見.


    幾乎是台灣水果的宿命,泰國芭樂很快就生產過剩,市場裏一個芭樂賣五元,黃昏的時候賣到兩個五元.對於喜歡吃芭樂的人真是好消息,但想到農人時,吃著芭樂也會有一些心酸.


    我有一位嗜吃芭樂的朋友,但是對泰國芭樂很鄙夷,說是:"太好吃了,一點也沒有芭樂的味道."因此,在泰國芭樂一個五元的時候,他寧可花一個二十元的價錢,去買又澀又酸、皮薄多子的士生芭樂.


    泰國種的芭樂是很味美的,我覺得.可惜無法說服他來吃這種又脆又酣、皮厚少子的品種.


    有一天,我切了一盤泰國芭樂請朋友,請他放棄一切成見和預設的立場,假裝是一個沒有吃過芭樂的人,公平地品嚐泰國芭樂的滋味.


    吃完了一盤芭樂,他說:"人的成見真是要命的東西!"植物的地盤


    在墾丁公園,一位學植物的朋友帶我們進入熱帶雨林,他告訴我們植物也有爭地盤的習性,都是成群成群的盤聚,不同群族的植物就會因被包圍孤立而枯萎了.


    朋友說:"植物爭地盤的行為是無所不用其極,樹枝與藤蔓的蔓延,根的伸展與纏繞.最驚人的是種子,每到夏日寧靜的午後,會聽到種子爆裂的聲音,僻啪!有的種子靠自己彈射的力量,可以射數米之遠;有的種子靠著風力,可以翻山越嶺."朋友告訴我,隻有一種樹木不成群結隊地爭地盤,就是那些高大的喬木,它們是單獨地向天空生長,到最後成為那些族群植物的依靠.


    我想不隻是植物如此,動物也是這樣,獅子、老虎、老鷹都是單獨行動,麻雀.糜鹿、野狼則成群結隊.


    人也是這樣的,小人結黨、成派,以占取地盤,隻有那些人格高超的人,獨自使心靈伸展向空中,文明與文化,就是由那些獨行又獨醒的人創建出來的.


    我站在雨林中,仰望那些高大的喬木,但願自己永遠保持獨醒和獨行的心靈.


    太極圖


    我在鄉間的寺廟牆上,看到一個太極圖非常特別,是由兩條魚組成的,下麵的一條魚是黑的,有白色的眼睛;上麵的一條魚是白的,有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兩條魚好像在那裏相親相愛、遊戲和追逐著.


    站在那一幅太極圖前,我想到這兩條魚應該是同色的,隻是一條遊入了陰影,另一條遊在陽光普照的世界.


    有時候,那陰暗的會遊到光明裏;有時候,那光明的也會遊進陰影中.


    呀!這世界有陰陽是多麽好,有光明、有陰影才成為生動的世界.


    這世界有白天、有黑夜是多麽好,使我們感知歲月的流動變遷,讓我們知所珍惜.


    這人間有歡樂、有痛苦是多麽好,痛苦使我們敏感和細膩,歡樂使我們廣大和溫柔.


    我們在歡樂中不要失去覺醒的心,那是白魚的黑眼睛.


    我們在痛苦時不要失去光明的嚮往,那是黑魚的白眼睛.


    現實裏雖有陰陽,本質上並無陰陽,但陰陽俱有,才是完全的人間.


    我真喜歡太極圖!


    學插花


    有一位朋友在學插花,是日本某一流派的花藝.


    我對日本人的花藝一向沒有好感,因為那被稱為花藝的,正好是集匠氣與矯作於一爐.因此,我對瀟灑且大而化之的朋友竟去學日式插花覺得格外好奇.朋友告訴我,那看起來僵化的日式插花,其實隻是一種格式,是性格與觀點的錘鍊,對於學得通達的人,不但仍有極大的創作空間,還能激發出入的潛力.


    她說:"插花和禪一樣,表麵上有最嚴苛的形式,事實是在挖掘最大的自由.你不覺得,隻有最嚴格的訓練才有最自由的資格嗎?"朋友的話給我不小的啟示,原來插花也是"絕地逢生"的事.凡是絕地逢生就如懸崖斷壁上的蘭花,或汙泥穢地清放的蓮花,或是漠漠黃沙裏艷紅的仙人掌花一般,既刺人眼目,又具禪的精神.什麽事到了最高、最絕、最驚人,就被俗人看成是禪意了.


    學插花的朋友,說起她學插花獲益最大的一件事.


    她說:"我剛學插花時,老師教怎麽插,我們就怎麽插,三個月以後我才發現,老師每次插的花不是一朵、三朵、五朵,就是七朵、九朵,幾乎沒有二四六八的.我心裏起了疑情,雙雙對對不是很好嗎?為什麽插花都要單數呢?我很慎重地去問老師,那位日本老師說,一三五七九是單數,插出來的花叫作‘生花’,就是有希望的花,由於不圓滿,才顯得有希望;雙雙對對的插花是‘死花’,因為太滿了.我聽了好感動,留一些缺憾、有一點理想不能完成、永遠留下一絲絲不足才是最美的呀!"缺憾有時比圓滿更美,真是不可思議.朋友的話使我想起為什麽菩薩要留一絲有情在人間,而且一直在苦難的煎熬中遊化.菩薩之所以比聲聞緣覺更美、更動人,那是他們在乎,在乎一切的有情,由於這樣的在乎,追求事事圓滿倒不是菩薩的誌向,菩薩的誌向是恆常保持一個有希望的觀點,生生不息.


    天堂之花


    小時候,時常為了領麵粉和奶粉上教堂,坐著聽牧師講道的時候,內心總是非常著急,想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發麵粉和奶粉?


    有一次聽見牧師一直在說天堂多麽美好,就想到:"天堂是不是到處都有麵粉和奶粉的地方呢?如果有做好的包子和泡好的牛奶就更好了!"這時正好聽見牧師說"阿門",高興得不得了,趕緊去排隊領麵粉.


    領了一包麵粉,我心想這個星期天總算沒有白白浪費,開始用開心的腳步奔跑回家.


    回家的路要經過一片油菜花田,我跑入田埂,油菜花幾乎與我等高,又映著夕陽,因此我的眼前一片金黃的光澤,芳香四溢,花香整個包圍著我.


    我的心靈光一閃,猛然停下腳步,轉了一圈,看著四野無盡的、光燦輝煌的油菜花,心胸震動不已:呀!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嗎?


    那一刻,在油菜花田,我仿佛發現了天堂的秘密,於是,我不再奔跑,把一包麵粉抱在胸前,一步一步,細心地走回家.


    盤桓


    機場航道客滿,我乘坐的飛機機長宣布,在桃園上空盤桓三十分鍾.


    坐我身邊的老先生一直抱怨,我說:"阿伯仔!坐飛機這麽貴,現在有人免費帶我們空中觀光,是多麽難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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