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蘭花有三種,一是報歲蘭、一是素心蘭、一是羊角蘭。他種了不少名貴的花,為何獨愛這三種蘭花呢?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有很多蘭花很鮮艷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氣;有一些蘭花是因為少而名貴,其實沒有什麽特色;像報歲、素心、羊角雖然顏色單純,算是普通的蘭花,可是它樸素,帶一點喜氣,是蘭花裏麵最親切的。”


    父親的意思仿佛說:樸素、喜樂、親切是人生裏最可貴的特質。這些特質也是他在人生裏經常表現出來的特色。


    我對報歲蘭的喜愛就是那時種下的。


    父親種花的動機原是為增加收入,後來卻成為他最重要的消遣。父親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隻是喜歡喝茶、種花、養狗,這三種嗜好一直維持到晚年,他住院的前幾天還是照常去公園喝老人茶,到花圃去巡視。


    中學的時候,我們家搬到新家,新家是在熱鬧的街上,既沒有前庭,也沒有後院,父親卻在四樓頂樓搭了竹架,繼續種花。我最記得搬家的那幾天,父親不讓工人動他的花,他親自把花放在兩輪板車上,一趟一趟拉到新家,因為他擔心工人一個不小心,會把他鍾愛的花折壞了。


    搬家以後,父親的生活步調並沒有改變,他還是每天騎他的老爺腳踏車到田裏去,每天晨昏則在屋頂平台上整理他的花圃,雖然陽台缺少地氣,父親的花卉還是種得非常的美,尤其是報歲蘭,一年一年的開。


    報歲蘭要開的那一段時間,差不多是學校裏放寒假的時候,我從小就在外求學,隻是寒暑假才有時間回鄉陪伴父親,報歲蘭要開的那一段日子,我幾乎早晚都要陪父親整理花園,有時父子忙了半天也沒有說什麽話,父親會突然冒出一句:“唉!報歲蘭又要開了,時間真是快呀!”父親是生性樂觀的人,他極少在談話裏用感嘆號,所以我每聽到這裏就感慨極深,好像觸動了時間的某一個樞紐,使人對成長感到一種警覺。


    報歲蘭真是準時的一種花,好像不過年它就不開,而它一開就是一年已經過去了,新年過不久,報歲蘭又在時間中凋落,這樣的花,它的生命好像隻有一個特定的任務,就是告訴你:“年到了,時間真是快呀!”從人的一生中,無常還不是那麽迫人的,可是像報歲蘭,一年的開放就是一個鮮明的無常,雖然它帶著樸素的顏色、喜樂的氣息、親切的花香同時來到,在過完新年的時候,還是掩不住它的惆悵,就像父親,他的音容笑貌時時從我的心裏映現出來,我在遠地想起他的時候,這種映現一如他生前的樣子,可是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知道,我憶念的父親容顏雖然相同,其實憶念的本身已經不同了,就如同老的報歲蘭凋謝,新的開起,樣子、香味、顏色沒什麽不同,其實中間已經過了整整的一年。


    偶爾路過花市,看到報歲蘭,想到父親種植的報歲蘭,今年那些蘭花一樣的開,還是要擺在貼了紅色春聯的祖廳。惟一不同的是祖廳的神案上多了父親的牌位,牆上多了父親的遺照,我們失去了最敬愛的父親。這樣想時,報歲蘭的顏色與香味中帶著一種悲切的氣息:唉!報歲蘭又開了,時間真是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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