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永生脫口叫了聲“師父”,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徐叔揮手打斷了他。做完決定之後,他的心情反而放開了一些。他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在對徒弟說話,但目光卻看著薑山:“放心吧。‘一笑天’享譽廚界兩百多年,不會那麽容易被人擊垮的。”


    “好!”薑山拍了拍手,顯得非常高興,“賭局從明天開始,今天還請大家盡興,來,我們同飲一杯吧。”


    早有女子上前,為薑山斟滿了酒。薑山把酒杯高高舉起,神采飛揚,似乎那賭局雖未開始,但他已經穩操勝券一般。


    徐叔和馬雲等人對視了一眼,然後輕輕搖了搖頭:“要把酒言歡,還是等分出勝負之後吧。薑先生的這桌酒菜,我們現在還是消受不起啊。”


    薑山放下酒杯,倒也並不氣惱。他略一沉吟,淡然地說:“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強留,諸位若想離去,薑某人自當恭送。”


    言畢,他做了個手勢,一旁的女子會意,走出了船艙。不一會兒,畫舫輕搖,悠悠蕩出了橋洞,向著岸邊漂去。


    畫舫已靠岸。


    剛才還高朋滿座的船艙內,現在已冷清了很多,除了主人之外,就隻剩沈飛和徐麗婕兩人了。


    沈飛還在吃,他手中的筷子好像一刻都沒有停過。


    “你不走嗎?”薑山有些奇怪地看著沈飛。


    沈飛瞪著薑山,顯得比對方還要奇怪:“這裏的菜還沒吃完,我的肚子也還沒被填飽,我為什麽要走?”


    沈飛的話說得簡單直白,但又讓人無法辯駁。薑山隻好轉過頭來,問徐麗婕:“那你呢?也不走嗎?”


    “我的胃口可沒他那麽大,我已經飽了。隻是我們是一起來的,所以也要一起走。”徐麗婕一邊說,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沈飛,似乎欣賞別人吃東西也是一種享受。


    薑山撓撓頭,憋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們為什麽還會留在這裏?難道你們對我一點都不討厭嗎?”


    “討厭你?那怎麽會?”沈飛美美地咂了口酒,“我們不請自來,白吃白喝,應該是你討厭我們才對嘛。”


    “對剛才打賭的事情,你就沒什麽意見?”


    “你們賭你們的,與我有什麽關係。你就是把那塊匾劈成柴火塊,我也一樣當我的菜頭,炸我的臭豆腐。”沈飛晃著腦袋,輕輕鬆鬆地說道。


    薑山盯著沈飛,似乎像分辨出對方到底是真糊塗,還是在裝糊塗。


    可他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半分鍾後,他放棄了,把話頭再次轉向徐麗婕:“那徐小姐是怎麽看的?你可是徐叔的女兒。”


    徐麗婕的回答幹脆得很:“我也沒意見,thatsafairy!”


    “什麽?”沈飛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說什麽呢?洋屁吧?”


    薑山笑了:“徐小姐說,這是一場公平的比試。”


    “哦,是不是那個‘費厄潑賴’,知道知道!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裏有,是不是那個?”


    “嗯。”薑山點點頭,“魯迅先生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沈飛對自己的這個發現甚是得意,他哈哈地笑了兩聲,從盤中夾起一棵青翠欲滴的小菜心,送入了口中。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皺起眉頭,輕輕嘆了口氣。


    “怎麽了,這菜有什麽不妥嗎?”薑山不解地看著沈飛。


    “菜當然美味,隻是這艘畫舫一直停在岸邊,看不到兩岸變幻的月色美景,怎能不叫人遺憾呢。”沈飛一邊說,一邊愁眉苦臉地搖著頭。


    “哈哈,這還不容易?”薑山轉過頭,對這艙外高聲叫了句,“開船!”


    畫舫離開岸邊,開始沿著秀麗的瘦西湖迤邐前行。朦朦的夜色中,兩岸垂柳依依,如同展開了一副濃濃的水墨畫卷,連綿不絕,美不勝收。


    在此醉人的美景前,一向喧鬧的沈飛此刻也安靜了下來,他凝目看著窗外,竟似有些神不守舍。徐麗婕更是沉醉其中,有時經過湖道細幽的秀麗之處,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良久之後,才聽得她輕輕地讚嘆:“太美了!”


    “陽春三月,月圓之夜。瘦西湖上一年中,也就這幾個小時是最讓人心醉的。”沈飛頓了一頓,似乎在回憶些什麽,然後又說道,“這樣的良辰美景,我也隻經歷過一次,那已經是好多年之前了。”


    薑山微微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和某個女孩一塊吧?”


    聽到這話,徐麗婕繞有興趣地移目看向沈飛,沈飛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窗外,笑而不答。


    此刻夜色寂靜,船頭嘩嘩的打水聲隱隱傳來,間或夾著一兩聲蟲鳴鳥語。三人默默地傾聽,那聲音傳入耳中後,如同有一種清泉般的感覺流遍全身,所有的疲倦和浮躁在這一刻似乎都被洗去了。


    畫舫從五亭橋往東行了約裏許地,拐過一個湖道岔口,前方的水域豁然開朗。瘦西湖以“痩”聞名天下,說是湖,其實大部分水域體形狹長,倒更像是河流,唯有此處水麵廣闊,確實有了“湖”的感覺。畫舫到了湖麵中心,風明顯大了起來,吹得船艙兩側的舷窗沙沙作響。


    沈飛自斟自飲,算起來已有二三兩白酒進了腹中,此時麵孔微微發紅,已經有了些醉意。聽到風聲作響,一時性起,口中嚷著:“好風,好風!”站起身來,向著船艙外走去。


    薑山笑著看了一眼:“我們也出去透透氣吧?”


    徐麗婕欣然點頭,兩人跟在沈飛身後,也來到了船頭。隻見四周的湖麵與月光相映,泛起一片磷磷的銀色。三人靜靜佇立,衣襟被清風帶起,輕輕摩挲著肌膚,耳畔則是水聲潺潺,幽綿不絕,霎時間隻覺得神清氣慡,疑似到了仙境龍宮一般。


    忽然間徐麗婕手指著左側前方的不遠處,“咦”了一聲,問道:“你們看,那是什麽地方?”


    沈飛和薑山順勢看去,隻見一條三米多寬的石廊從岸邊延伸出來,插入湖心約四五十米。石廊盡頭是一座精緻的小亭,黑頂黃牆,窈窈臨水而立,透出一股奇妙的韻味。


    “哦,那是瘦西湖上的一處名景,叫做釣魚台。”薑山向徐麗婕解釋到。


    “釣魚台?為了釣魚,專門到湖中心建起這麽個亭子,可真夠閑心的。”


    “這座亭子可小看不得。第一,當初它是為了供幹隆皇帝休息和垂釣所建,第二,它還是中國古典建築中極具成就的一個典範之作。”


    “是嗎?”徐麗婕瞪著眼睛對著那亭子又端詳了片刻,隻是遠遠看去,亭子雖然漂亮,但比起一路看來的那些樓榭水閣,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你把眼睛瞪破了也沒有用。”沈飛笑嘻嘻地說,“隻有站在亭中,你才能發現它巧妙的地方。”


    “不錯,徐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不妨停船靠岸,到那亭子裏小坐片刻。”


    “好啊。”徐麗婕被勾起了興趣,立刻對薑山的提議表示贊同。


    畫舫悠悠,在石廊邊靠岸停下,一行人下了船,信步來到亭中。那亭成四方形,重簷鬥角黃牆,麵東裝木刻縷空落地罩閣門,瀕湖的三麵則各開有圓形的門洞。此時隨行的女子從船上搬下了瓷凳,供三人坐下休息。徐麗婕剛才聽了沈飛的話,原以為亭中的構築一定會有什麽非同尋常的地方,誰知這裏麵竟是空空如也,連石桌石凳也沒有一張。


    薑山看出徐麗婕心中的疑惑,沖沈飛笑了笑,說道:“飛哥,你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這亭中的奧妙就由你來解釋吧。”


    “那好吧。”沈飛也不推辭,直咧咧地說,“大小姐,你坐在這裏,分別從西側和南側的門洞往外看,看看能發現什麽?”


    徐麗婕依言而行,隻分別看了一眼,便興奮地說道:“啊,剛才的五亭橋正好出現在西側門洞的正中,南側的門洞裏則可以看見一座高塔。”


    “那座塔也是瘦西湖畔一個著名的景點,叫做白塔。”


    雖然是夜晚,但在明媚的月色下依稀可以看得出,那塔果然是通身一片潔白。


    等徐麗婕把目光收回,沈飛又繼續說道:“五亭橋、白塔、釣魚台。關於這三個景點,有一個有趣的故事。相傳當年幹隆皇帝南巡時,要來瘦西湖觀景,揚州的鹽商們當然就絞盡腦汁,想要拍一拍幹隆爺的馬屁。其中兩個最有錢的鹽商就分別修建了這白塔和五亭橋,希望能以此博得幹隆爺的青睞。還有一個鹽商呢,他沒那麽多的錢。於是就在這裏建了一座釣魚台,然後領著幹隆爺到亭中休息。幹隆爺往這兒一坐:哇,這邊能看見白塔,這邊能看見五亭橋,兩處美景統統收入眼底。妙!來人哪,賞!於是這個鹽商從此發達了。所以說,這座小亭子本身並不出奇,奇的是它能夠以門借景,成為我國造園技藝中運用借景的傑出範例。”


    “原來是這樣,有意思!”徐麗婕高興地拍著手,“最後的這個鹽商才是真正的構思精巧,摸透了幹隆爺的心。”


    “不錯,這就是所謂的匠心了。這樣的道理其實同樣也可以用在做菜中,比如薑先生剛才的那桌‘春江花月宴’,借景入菜,也稱得上是烹飪技藝中的典範了。”


    “‘典範’兩個字不敢當。不過這桌‘春江花月宴’確實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薑山與沈飛雖然地位懸殊,相處時間也不長,但幾番交流之後,卻大有知己的感覺。距離拉近了之後,說起話來也就沒有多餘的客套和顧慮,“你們知道嗎,在北京,如果想要吃我做的這桌菜,那可得提前一個月預定。”


    “是嗎?嘿嘿,那我可真有口福啊。”沈飛摸著下巴,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似乎還在回味不久前的那頓大餐,“不過我也不能白吃,得回請你。”


    “哦,我猜猜,飛哥要請客,自然是用名滿揚州的炸臭豆腐幹了?”


    徐麗婕笑嘻嘻地插話:“沈飛炸的臭豆腐幹我吃過,味道棒極了!”


    沈飛沖徐麗婕豎起了大拇指,一本正經地點著頭:“有品味!”


    “好!那我明天就去嚐嚐飛哥的炸臭豆腐幹!”


    三人相視而笑,小亭內一派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那個關係到“一笑天”乃至整個揚州廚界命運的賭局在這一刻似乎真的與他們無關了。


    此時在另一處的幾個人,滿腦子想的卻這個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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