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病房大樓門口時,那蘭的心一陣抽緊:一個保安和幾名護士不顧小雨紛落,正圍成一圈,看著地上的什麽東西。比她早一班電梯下樓來的四姨已經走到人群前,努力擠了進去,發出一聲驚叫。


    那蘭快步趕去,隻見四姨扶起了委頓在地上的楚懷山,呼喊著“大山……大山”,又叫:“你們都站著幹什麽?還不去拿擔架!”


    “沒關係的,扶起來走走就好了。”那蘭看見楚懷山的目光望向自己,那目光中充滿著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渴望,對自由的渴望,於是淡淡地說了這句聽上去“沒心沒肺”的話。


    那蘭目送楚懷山和四姨所搭的計程車駛離住院部大門,才舒了口氣,剛得到的那些信息令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謎一樣、噩夢一般的米治文,莫非真的也有值得同情之處?


    任何人都有值得同情之處,但傷害他人的行為沒有任何值得同情之處。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巍巍聳立的病房大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在耍小聰明,她竟然看見十一樓的窗口,站著個枯瘦的人影,仿佛米治文立在窗口冷眼瞧著下麵的熱鬧。不可能!他不是從前兩天起就一直在昏迷中嗎?而且,那病房有窗口嗎?那蘭一凜,掉頭又跑進了病房大樓。


    米治文所在的病房的確有窗口,但站在窗口的肯定不會是米治文,或者,從來就沒有人站在窗口過。那蘭之所以過去對窗口印象不深,多半是因為經常晚間來,落地百葉早已遮住了大窗。此刻,對臨終病人的搶救似乎已近尾聲,護士之間嘀咕的是做死亡記錄、正式通知家屬,料理後事。


    那蘭走到米治文床頭,米治文仍舊靜靜地躺著,深陷在昏迷中。


    她低下頭仔細查看,是否有剛才醒轉過的跡象。沒有。米治文如死了一般。


    那蘭不由多看了他幾眼,高聳的顴骨和深陷的兩腮,如同骷髏臉骨上充數般隨意地蒙上一層皮,要同情他嗎?


    永遠忘不了董珮綸的話,如果給米治文機會,他會怎樣?


    忽然,那蘭垂在床邊的手被緊緊箍住,床上的米治文竟抬起了身,枯手抓住了那蘭!


    那蘭驚懼得一時竟忘了呼叫。


    米治文喉中嗬嗬有聲,似乎想說什麽,又被痰堵上了發不出完整的話。


    “你想幹什麽!”那蘭終於狠狠發問。


    米治文又一陣努力發聲,但還是含混不清。


    那蘭湊近:“你說什麽?”


    “來不及了!”這是那蘭勉強能分辨出的話語。


    那蘭想問,什麽來不及了,但米治文已經鬆開了手,直挺挺地躺了回去,頭砸在枕頭上,再度陷入昏迷。病房的這個角落再次安靜下來,似乎剛才米治文的舉動隻是他噩夢中一個不自主的動作。


    或者,根本就是那蘭的幻覺。


    但那蘭的手腕兀自熱辣辣地痛,皮膚上幾道深深細細的紅印,仿佛惡鬼留下的反符咒。


    來不及了!


    血巾案會繼續下去。


    隻有你,可以終止這噩夢!


    但是,來不及了!


    雨水肆虐地打在她臉上,徹底摧毀了她新剪的頭髮。但此刻,她全然忘了這些,她隻求能多喘一口氣,讓口鼻在土上多露一刻。


    求求你。


    救救我!


    最終喚醒那蘭的還是手機鈴聲,蕭邦的《悲傷練習曲》。床頭櫃上的鬧鍾顯示,淩晨4:12。來電不能不接,是巴渝生。


    來不及了!


    不祥之感如重拳,一記記打向那蘭,但她還是拿起了手機。難道她還有別的選擇?


    “巴老師?”


    “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再讓你卷進來,”巴渝生的聲音拘謹、壓抑。“但是沒辦法……斷指案又發生了,我們又有了一個受害者!”


    那蘭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頭又開始劇痛,在想是不是該用另一個電話向周長路院長呼救。但她努力讓自己穩定下來,說:“我從來就卷在裏麵,從來沒離開過……”就像陳玉棟,就像巴渝生,難道註定和他們一樣的“下場”?


    “我是說對新案件的直接偵破工作——騰龍廣場附近一個時裝精品店的女員工,一個叫韓茜的女孩……”


    “哪個qian字?”


    巴渝生愣了一下:“好像是糙字頭下一個東西的西。”


    符合規律,不是尋常的失蹤案,或者殺人案,或者拙劣仿效,是真正的血巾斷指案。


    “她昨晚下班後就不知去向,手機關機,她的同居男友問遍了她所有的朋友,沒有回音。大概淩晨十二點前,這位同居男友發現他們家門口拴著韓茜的提包,他滿心以為是女友終於返回,但屋裏沒看見任何人,他開始翻那隻包,裏麵找到了什麽你一定能猜到。”


    那蘭透出沉重的一口氣:“血巾、斷指。”


    “一片白色牛仔褲的布料,帶血,包著韓茜的手指。那位男友嚇傻了,他有些小前科,會幹些不幹不淨的營生,以為是自己和黑道的什麽過節惹了麻煩殃及女友,所以開始兩個小時裏一直不敢報案,直到後來越想越怕,怕自己也要小命不保,才打了110。”


    “米治文!他是……他知道血巾案會再發生,快去找他,不管他怎麽裝昏迷,也把他揪起來,問他,審訊他,我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


    “他……他也失蹤了。”


    30.邪靈不散


    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成功離開這間病房,警方會怎麽定性,算是潛逃,還是失蹤?他是犯人,如果消失了,當然是“逃”。但誰又能把半截朽木的他,和撒開兩腿飛奔的“逃”聯繫在一起呢?更何況,自己是保外就醫,本身就有一定的自由度。當然,警方並不這麽看,護士值班室裏那個小警察,就是專門對自己負責的。


    其實叫“逃”也沒那麽可怕,他對自己充滿信心,他的“逃”,和“勝利大逃亡”的逃是一個檔次上的轟轟烈烈。


    那蘭和楚歡,他的新歡和舊愛,離開病房已經有一陣子了。他聽見了兩個傻女人所有的談話,一度感動得幾乎要流出鱷魚眼淚來,但他已非當年衝動多情的少年,情緒失控早已和他告別——前不久被那蘭提及往事的時候雖然暴怒過一次,但也是演戲的成分多於真情流露。


    隔壁病床的搶救工作也已告尾聲,結局他不用問也知道,住進這個病區的人們十有七八都是相同的歸宿,基本上就是去見上帝前由一堆白大褂們主持無聲地聯歡一下,省得在天堂裏寂寞。


    除了他,他是執意要去地獄的,都說地獄裏更暖和。


    急救的人馬撤離後,病房裏除了幾台機器輕微的嗡嗡響,靜得像太平間。太平間,是不是很有諷刺意味?病房外走廊裏傳來一連串腳步聲響,他知道,是時候了,閉上眼,躺在床單下,紋絲不動。以他的病體和風燭般的精力,保持紋絲不動大概是整個計劃中最容易的一步了。


    病房門開了,腳步聲到了他的床前。然後是病歷夾開關的聲音,然後是護士的聲音:“張醫生簽過字了,病人家屬也簽過字了。”都死了,還叫病“人”嗎?這個腦子缺根筋的護士,應該說是“死者家屬也簽過字了”。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拜拜了,老兄。”


    他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醫生簽字、死者家屬簽字,自己算是正式死亡了。


    他身下的病床開始移動。他早就注意到了,重症監護病房裏用的都是這類腳下帶輪子的病床,因為危重病人往往都是深度臥床,特別需要推進推出地去做各類檢查和治療,帶輪子的病床很方便,直接往外一推。


    包括去太平間,大多數重症病房租客的最終去處。這是普仁醫院的有趣之處,病床直接被推到太平間,然後直接抬進冰櫃,床送回病房,不需要再有更多的倒騰。多麽高效的醫院!


    帶輪醫用病床停下,“叮”的一聲,電梯聲響。進電梯後,推床的人在和別人打招呼。這“別人”顯然是個女生,一個女護士,他隔著床單也能聞出女性身上的香氣。


    “又一個打完醬油的?”吐氣如蘭。


    讓人如癡如醉的香氣。他心旌搖盪,身體也有反應,腳開始顫抖。床單也開始顫抖!


    好在電梯本身就有輕微的震顫,尤其停下時慣性的作用明顯,因此他小小的衝動並沒有暴露。女護士走出去了,他暗暗鬆口氣。


    五分鍾後,他被兩個人抬起,塞進了冷藏櫃。他事先已經知道,市麵上的藏屍櫃櫃門有兩類:一類就像尋常冰箱的門,合上就算關嚴了;另一種門,在關上後門外還有一個輪杆,把輪杆向下一擰,門關嚴密閉,多用於需要長久保存的屍體。


    所幸,普仁醫院和絕大多數其他醫院一樣,用的是前者。


    再過五分鍾後,冷藏櫃的門被從裏麵推開,他微笑著走下來,新的生命又開始了。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著。


    “你們不是有人一直盯著他嗎?”那蘭不相信市局安排的刑警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有。我們的人也並沒有玩忽職守,是他……我們可能還是低估了米治文,尤其他的行動能力。同屋的一個病人剛去世,他把兩張床換了位置——他們的床,是帶輪子的那種。床上的牌號和夾在床上的病史簡歷也換過。太平間的護工根據床號找到了死者的床位,不知道蒙在病床床單下的還是活人,也沒有讓護士核對,就把病床推出了病房,裝進了太平間裏的冷藏櫃。等值班醫生發現米治文的床位躺著剛去世的病人時,米治文已經‘詐了屍’,不知去向。我們已經在醫院內外地毯式搜索過,沒有影蹤。”


    “這些都是發生在韓茜失蹤之前?”


    巴渝生嘆了口氣默認,顯然深深懊惱中。


    那蘭說:“我這就來。”她看一眼窗外,依舊昏暗,聽取雨聲一片。


    “暫時還不需要你奔波,除非……你要去哪兒?有什麽想法?”


    “我要去醫院,那兒說不定有他留下的線索。我感覺,他和我的遊戲還沒有結束,他不會就這樣銷聲匿跡的。”


    真正的死者被運出後,這間曾經有兩位住客的危重病房變得空空蕩蕩,由於米治文的出逃,看上去一時間也不會有新的病人被安排進來。


    那蘭飛快地翻著米治文床頭櫃上留下的那一摞紙和幾本書籍——“飛快”隻是她的心境,事實上,她將每張紙都仔細看過,病房門口的警察看起來,她更像是在慢條斯理地讀著紙上的不知所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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