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看,照片所在的那部分詞條紙頁已被裁去,照片等於是被“嵌入”紙頁的,米治文顯然是怕簡單的夾藏照片容易造成遺失。


    他不想忘了他的受害者。


    那蘭再次想起董珮綸的話,如果給米治文自由的機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會是找到董珮綸,繼續他未完成的事。


    性侵、殘殺。


    被米治文摧殘未遂的女孩子,不止一個。


    那蘭闔上那本《辭源》,再次將手指撫在厚厚的重疊紙頁邊緣,在剛才那微微凹陷下麵不遠,又有一個類似的痕跡。那蘭翻起,尋常的頁麵,但之前的一張頁麵上,嵌著另一張少女的照片。


    那蘭不認識照片上那張青春的臉,但從衣著和髮型看,估計是九十年代初左右的照片。


    她依樣再翻,之後的一張照片又是全然不識的少女。再後麵一張,另一位少女俏立在一叢花團錦簇之前,花壇後顯然是一所學校的大門,門牌上依稀可辨:江京市財經大學。


    不難猜出,她多半是巫寧。巫寧曾就讀財大。


    下一張照片上的女孩那蘭還是不認識。


    翻到最後一張,那蘭驚呆!


    29.四姨


    一張黑白照片上,一身白裙的少女羞澀又略帶憂鬱地望向照片外的世界。那少女似曾相識!仔細想想,竟和楚懷山工作室裏那張油畫上的女子有幾分相像,也就是和楚懷山的母親有幾分相像。


    因為她是楚懷山母親的妹妹。


    楚懷山的四姨!


    在楚家小樓門上撳響門鈴的時候,已過晚上八點半。在細雨打屋簷的輕語中,那蘭很快聽見了下樓的急促腳步聲,和以往輕輕慢慢走下樓的腳步聲全然不同,她立刻知道來應門的不是四姨。


    楚懷山給那蘭開了門,門前略暗淡的燈光也掩不住他臉上的焦急之色。那蘭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彈古琴嗎?”


    “古琴?”楚懷山一愣,隨後臉上的焦急變成愧色,“你不要,誤解,我隻會,大提琴、黑管、圓號,不會古琴,書房裏的,不是……附庸風雅……”


    “四姨,你四姨會彈古琴,對不對?”


    楚懷山一驚:“你怎麽,知道?”


    那蘭問:“四姨呢?她在哪兒?”當楚懷山的臉色又轉為焦慮,那蘭頓時明白:“她出去了?”


    楚懷山點頭道:“很奇怪,她平時,雖然常出門,但很少,夜出。更不會,這麽晚,還不歸!”


    那蘭知道,楚懷山患有廣場恐懼症,離不開家門,廣場恐懼症的病人因為常年在家中室內,往往會對居家照顧他的家人產生心理上的依戀,一旦失去這樣的可依賴者,會變得極為焦躁不安。晚上八點半,對適應夜生活的達人們來說,不過是黎明破曉,但對楚懷山而言,確是很晚了。


    “你不要著急,”那蘭無力地勸慰著,“我們想想辦法。”


    “打了她手機,不接。”楚懷山額頭冒著汗,在小小門廳裏不停踱步。


    先判斷一下,楚懷山對四姨的依戀究竟多深。那蘭問:“四姨照顧你多久了?”


    “從我,母親去世,到現在,三十年總有了。”楚懷山不解地看一眼那蘭,這和找到四姨有什麽關係?


    “四姨的姓名是什麽?”那蘭努力回憶米治文的病歷和犯罪史。


    “楚歡。”


    可惜病歷裏即便有人名,也是用的代稱。犯罪史裏更沒有楚歡這個名字。


    “她一直照顧你,靠什麽生活來源?”


    “以前,外祖父有些遺產、稿費、版稅,四姨以前,上班,也有積蓄,不多,畢竟當時,隻是小護士……”


    那蘭腦中風暴襲過,突然間,許多疑問大白。


    “我可能知道四姨在哪兒了。”她轉身到了門口,又回頭問:“能跟我一起去嗎?”


    楚懷山幾乎如影隨形地跟到了門口:“沒有四姨,就沒有我,你說呢?”


    普仁醫院重症病區的一間病房裏,醫護人員穿梭,正在為一個病人做急救。那蘭看到這一派忙碌景象,心裏一沉,難道米治文走到了生命的臨界點?她突然有種不該有的失落: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從這古怪的老頭嘴裏擠出,他就要徹底失聲了?


    看到這麽多人,楚懷山的身體微微打戰。那蘭囑咐他在護士辦公室裏稍候,見市局安排負責監視米治文的便衣走了過來,對她說:“別擔心,不是米治文,他這兩天一直在昏迷狀態中,但好像沒有立刻就掛的意思。出問題的是另外一個病人,大概熬不過今天晚上了。”


    那蘭心情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推開病房門。


    病房的一邊,淺藍色的簾子拉著,簾子另一側傳來盡量壓抑住的人語和儀器的低鳴,顯然搶救工作正在進行中。病房裏還有兩張床,陰暗中一片沉寂,正中米治文的病床前立著一位護士,白色的護士服和床頭後的白牆幾乎融為一色,遠遠看去隻是一個淺淺的影子,如鬼如煙。


    如果尋常夜裏,病房裏出現這麽一位護士,不會有人注意,在今晚的急救中,同樣沒有人注意到另一張病床前默立的這位護士。


    那蘭走到那護士身後,發現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病床上形銷骨立的病人,根本沒有在意那蘭的走近。


    “那些書,你是怎麽給他的?是自己到監獄中心醫院親手傳遞給他?還是通過你的護士朋友、也許其中一位正好在監獄醫院上班?”


    那護士身軀微震,緩緩回過頭,她戴著口罩,又在病房陰暗的牆邊,那蘭還是能認出,她就是四姨。


    “怎麽給他的?又有什麽關係嗎?你可以放心,裏麵沒有任何陰謀詭計,沒有任何越獄指南,沒有血巾斷指案。”四姨冷冷地說。


    “你好像不覺得很震驚,你們的小秘密被揭穿了。”


    四姨不屑地一哼:“需要我高聲讚頌你的聰明睿智嗎?你和大山都不是笨蛋,你們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合計,遲早會發現我這點小歷史。”


    “你也是米治文的受害者!你難道不恨他!”


    “恨他的都是不了解他的人!”四姨努力忍著沒有叫出聲,“如果你知道他小時候經歷過的那些事,怎麽還會恨他?”


    那蘭搖頭:“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但還沒有找到任何殘害女性的理由!”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不願去相信?你真的看不出來,他每每在得到女孩子青睞的時候就要露出醜惡麵目,是在把她們從身邊趕走!他知道自己骨子裏隨時會發出來的惡,會傷害這些女孩子!懂事的,像我,就走了,遠遠地、暗暗地念著他;不懂事的、倔強的,像那個女老總、以前那個自殺的女孩子,她們要硬來,結果就是受傷!你喜歡研究犯罪的,倒是仔細想想,聽說過哪一個像米治文那樣永遠‘不遂’的強姦犯嗎?這樣的人,會成為十幾起成功綁架兇殺案的罪魁禍首嗎?”


    那蘭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說的不無道理。


    或許,四姨真的是唯一從米治文作惡根源來看待一切的人。


    “你是說,血巾斷指案,不可能是米治文做的?”那蘭輕聲問,明知答案,“但他是怎麽知道那些屍骨的埋藏點?”


    四姨說:“當然是別人告訴他的,比如在江城坊監獄裏。監獄是改造人的地方,有時候也是害人的地方。”


    那蘭搖頭:“江城坊是重刑犯監獄,進去的很少有人能出來,近兩年釋放的,早都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米治文為什麽說血巾斷指案還會繼續發生?”


    “了解他,理解他,同情他,並不代表相信他說的每句話。”


    “四姨!”兩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楚懷山大概在護士辦公室等不及了,自己闖進了病房,但似乎搖搖欲墜。


    四姨憤怒地盯了那蘭一眼,衝上去扶住了楚懷山:“大山!你這孩子!”她再次回頭怒視那蘭:“你難道不知道大山的情況?你為什麽要這麽晚帶他出來?從你第一次上門來我就知道你會毀了大山!你是那種為了達到自己目的,不在乎犧牲別人的人!”


    楚懷山呼吸有些急促:“是我自己,要來的,和她無關!”


    那蘭說:“前幾天跟蹤我的,是你!我兩次昏倒、遇險,都是你在後麵看見了,告訴了楚懷山!你甚至在清安江邊我暈倒後挪動了我的身體,讓我頭朝下、腳朝上,幫助血液往大腦回流!你是護士,所以有這方麵的經驗!”


    四姨說:“你不用謝了!這習慣養成,還是要歸功於你那次把大山帶到江大去。你知道嗎?多少年了,那是第一次大山離開我,跟著別人出門!”她看了一眼楚懷山,楚懷山臉色慘白。


    類似護犢母愛的占有欲,一種常見的心理扭曲,素來是婆媳關係的殺手鐧,沒想到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那蘭努力讓自己心情緩和下來,柔聲說:“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您對楚懷山無微不至的照料,我隻是從專業角度出發,試圖通過鼓勵他外出,少量多次地接觸外界,緩解他對外界環境的恐懼。也許我操之過急,可以慢慢再試。”


    “免了吧!”四姨擺手不止,“不要有‘再試’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自作多情,大山不見得想要打破他習慣安穩的生活,接觸外界?”


    那蘭再次無語。


    “四姨!”楚懷山語氣裏的不慍之情明顯,“你這樣說,不好。”


    楚懷山最“言重”的話,大概也超不過“不好”了。


    四姨睜大了雙眼看著楚懷山,仿佛不敢相信他說出那樣的話來:“你……你怎麽能對我這樣說話?你難道真的翅膀硬了?你難道認為自己真的能離開我們的小樓,真的能離開我?”


    楚懷山負氣道:“為什麽?不能!”忽然轉身大步離開了病房。


    那蘭還是第一次意識到,楚懷山人高腿長,走起來原來可以很快。


    本以為四姨會立刻追上,拽住一時衝動任性的楚懷山,孰料她隻是再次轉向那蘭:“你看到沒有?這樣的後果是你想要的嗎?”


    那蘭說:“這樣未必是最差的結果。”


    四姨看一眼病床上的米治文,長嘆一聲,恨恨地走出病房,那蘭猶豫了一下,也看了眼米治文,無聲無息和鄰床病人的命運似乎差不太多,暗嘆:至少他還有個紅顏知己。然後也匆匆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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