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蘭說:“有道理。”


    “但中戲雖然有無數份《家》的錄音,但並沒有江京市話劇團六十年代初的版本。”


    那蘭想,帥哥你不要再繞彎子了好不好。她說:“這個倒也不奇怪,銜畢竟不是什麽超經典的版本。”


    金碩說:“但是中戲表演係的一位老教師提供了一條很值得追查的線索:他說最有可能保留了江京市話劇團那個版本錄音的,是你的一個同事。”


    “越來越玄妙了。”那蘭說。


    “你們江大是不是有個表演藝術學院?”


    “有啊,前身是江京戲劇學校,併入江大後,就成了江大表演藝術學院。”


    “學院表演係裏有位教授,是土生土長的老江京,也是江京文藝界的老兵,有收藏各種江京演藝歷史資料的癖好。我打電話去問過,果然,她有!可惜,她不能把錄音直接給我們,因為那是她的珍藏,在舊式卡帶上,你要聽,隻能在她家裏聽。她說她不介意,因為她本來就會時不時地拿一些收藏來欣賞。”


    那蘭說:“正好,我也有些關於那個劇的菜鳥問題要請教,你能幫我和她約一下嗎?”


    金碩問:“什麽時候?”


    “今晚。”


    今晚意味著兩個小時後。


    周長路再次綜合瀏覽了那蘭的各項指標,同意她離開急診觀察室。如果他知道那蘭會隨即趕往江大繼續調查,一定會將她再扣留一宿。


    但那蘭知道,等不起了。


    關菁的屍骨被發現後,米治文的新字出來後,那蘭覺得緊迫感倍增。這遊戲什麽時候是個頭?血巾斷指案難道真的會再次發生?雖然她也說不清米治文母親的表演錄音能給刑偵帶來什麽樣的突破,但她覺得這是了解米治文的重要一環,也是了解血巾斷指案的重要一環。


    江大的表演藝術學院前身是江京戲劇學院,雖然併入江大,校址從未變更,文園區西,離江大步行二十分鍾可達。那蘭近日來生活極無規律,連遊泳的時間都沒有,又暈厥過不久,此刻全身還有些乏力,就坐了一站地鐵,可以少走幾步。


    表演係的辦公樓門緊閉,在那蘭猶豫一下的時候,門開了,走出一位一頭銀髮的老太太。“你是那蘭?”


    “聶老師?”


    “請進吧。”聶洋是那位表演係老師的大名,她領著那蘭進了辦公樓,樓門自動鎖上。在走廊裏的燈光下,可以看見老太太華麗又不失優雅的針織外套,筆挺的腰板,輕盈但不輕浮的步態。“不好意思,要叫你跑一趟。那帶子實在太老,我可不放心傳來運去的,再給不知名的機器糟蹋兩下,後果不堪設想。”


    那蘭對聶洋最初的印象是說話直來直去,不甚顧忌,等到了她的辦公室,那蘭心裏口中都“哇”了一聲,一時忘了對老太太進一步評價。


    聶洋辦公室的牆上的每一寸幾乎都被圖片覆蓋了,話劇的劇照、演員的合影、影視或話劇的海報。其中有聶洋和大量演員的合影,包括她和濮存昕、潘虹的合影,和李默然的合影,和馮遠征的合影,還有些老照片,很多那蘭說不出名字的演員。


    聶洋指著其中的一張黑白照片說:“這是我和曹禺老師。”那照片一看就是複印的,原版的老照片一定小心翼翼地夾在某本影集裏。


    “是他改編了巴金的《家》,搬上舞台。”


    聶洋說:“說是改編,我倒覺得說‘創作’也不過分。”


    那蘭這時可以正麵看清聶洋,標準的鶴髮童顏,臉上似乎永遠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一雙漂亮的杏仁眼看上去隻有二十歲。那蘭說:“您這裏的照片和海報上的美女帥哥我一大半都不認識。”


    聶洋說:“這不怪你,因為一大半都是江京本地的文藝人士,有些甚至毫無所謂的名氣,有些真有名氣的又太久遠。”她指著一張大幅黑白海報說,“比如這位莊蝶,三四十年代紅透大江南北的江京名伶,現在很少有人提起了。”


    兩人在沙發前坐下,那蘭說:“真想見識一下,您要用什麽樣的古典機器播那段古典錄音呢。”


    聶洋一笑,有些詭詭的,拿過一本筆記本電腦,說:“用這個。”


    那蘭一愣:“原來您有電子版的,為什麽不傳給市局呢?這樣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叨擾您。”


    聶洋說:“因為我想認識你。”


    那蘭又是一愣:“哦……那我真是……受寵若驚。”


    聶洋顯然比那蘭想像得更直率:“你是江大數一數二的話題女王,沒有人不對你充滿好奇,給我這麽個好機會,我怎麽會放過。”


    那蘭苦笑:“您這麽一說,我連害羞的機會都沒有了。”


    聶洋哈哈笑起來,她的笑聲像個豪慡的哥們兒:“要不說百聞不如一見嘛!實話說吧,我真的就是想認識你,滿足好奇心。我這個人,或許是學表演經常要模仿的緣故,得了個職業病,特別愛琢磨人,見到有趣的人,就會去分析他,性格、行止、聲音……所以我這個人,教教書可以,不能真正去搞表演,否則非人格分裂不可。”


    那蘭說:“我們江京有個經典案例的……”


    “汪闌珊!”聶洋迫不及待地道出,一指牆上一角,“有圖有真相,聽說她有幾十重人格,她就是入戲太深,結果人格分裂,隻能把精神病院當作養老院一直住下去了。”1


    那蘭看一眼牆上,果然是銀髮如絲如瀑的聶洋和一個灰發如亂糙的老太太相擁合影,雖然穿著打扮天差地別,汪闌珊更是老了至少一二十歲,但從神態看,兩人如姐妹閨蜜,惺惺相惜。


    那蘭問:“您也和汪闌珊一樣,喜歡模仿?表演起來一定惟妙惟肖!”


    “模仿是表演的基本功,我和她,隻是模仿得太‘出色’了點,絕對不是高明演員的上乘境界。你叫走火入魔也可以。”


    這世道,怎麽走火入魔的人如此之多?


    那蘭說:“那您一定對我的醜事都了如指掌了。可惜這次來,不是為我自己。”


    “為了《家》裏的哪一位?”好聰明的老太太。


    “鳴鳳。”


    “黃慧珍?”聶洋想了想,“可惜我對她一無所知,她算老一輩了,又並非名角,了解她的人幾乎沒有。不過,她在那部話劇裏的表演可圈可點,稚嫩些,但很有力度,幾乎可以算整部戲的亮點——那部戲的整體演員班底質量一般,是話劇團裏的二線演員和基層群眾演員的聯歡演出,黃慧珍的鳴鳳是最出挑的了,你知道,她本身就有那麽一股子哀怨勁兒,特別符合鳴鳳的形象。你一定看過《家》的,鳴鳳原來是個丫鬟,她看上了三少爺,但門不當戶不對,少爺不可能娶她,她後來被送出去做小妾,她跳湖殉情,最悲劇的一個角色。”她又審視了那蘭一會兒,“黃慧珍跟你們的什麽案子有關嗎?”


    那蘭說:“她後來失蹤了,她的兒子是個犯人,我希望找到她,說不定可以幫我們……說服他兒子和我們合作。”


    聶洋“哦”了聲,想了想說:“我們等會兒一起聽吧,你會發現,黃慧珍的聲音裏有一種特質,很柔很糯,像江南女子吳儂軟語。‘愛一個人是要為他平平坦坦鋪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贅的。’就這樣的音色。”聶洋突然捏起嗓子幽幽怨怨地學了一句,大概是《家》裏鳴鳳的台詞。這讓那蘭一陣戰慄:聶洋在學黃慧珍的時候,全然像是變了一個人。


    註:


    1詳情請見《碎臉》。


    26.再見失魂雪


    刑警大隊的一間緊閉的會議室裏,隻有沉默和間或打破沉默的呷水聲。米治文昨天給出的第三個字用投影儀放大在會議室盡頭的雪白屏幕上,紅色的墨水如血。


    巴渝生的繁忙使他無法沉心坐在椅子上安靜思考,整整一個下午,進來半個小時,又出去一個小時,又進來,又出去。這次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年輕刑警,捧著五份盒飯。那蘭有意識地低下頭——昨晚在聶洋辦公室聽錄音聽到近午夜,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仍是一夜輾轉,都是那個綁在十字架上被活埋的夢,睡著了比醒時更痛苦。後來,又不斷冒出話劇裏鳴鳳——黃慧珍的哀怨的話語,“我要尋死去”,“我就想再看你一眼”,少女決定走向死亡前的無奈和絕望。然後,黃慧珍青春嬌美的容顏、烏黑的辮子變形為聶洋的滿頭銀髮。


    總算熬到天色微亮,一早起來梳洗,對鏡傻眼:鏡中的那蘭,雙眼下黑圈之大,幾乎占了半邊臉,她奮力補救,溫水敷、遮瑕膏、撲粉、畫眼線,渾身解數都用上,結果鏡中人還是功夫熊貓的妹妹。於是今天一天到晚,她都像犯了病的西施,總低著頭。


    會議室裏除了那蘭外還有一名市局的技術人員和兩位請來的專家,一位是筆跡專家,一位是江大文學院的文字學泰鬥餘煥曦。每個人麵前都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市局的技術人員手裏還有一個ipad,他們間或會上網搜索,講出一些心得,但那蘭知道,在過去的一個多小時裏,思路已經枯竭,莫說一份盒飯,即便一桶興奮劑也無法讓包括自己在內的茫無頭緒的專家們振作起來。


    巴渝生已經從每個人的臉上看出了不存在的進展,他說:“咱們先將就吃點東西,吃完後總結一下,就回去休息吧。”


    餘煥曦說:“不用吃了,我這就回去吧,省得老婆又說我在外麵花天酒地。其實我真是耽誤大家時間了,這個字啊,根本和中國文字沒什麽關係,你們倒是應該請符號學專家來看看。”


    那蘭其實同意餘煥曦的說法。眼前這個字和過去兩個字有極大不同,過去兩個字的架構和筆法,都看得出古老中文文字的影子,但這個新字,離傳統“字”的定義更遙遠,無外乎是一些點和線的鬆散集合體,確切說,七個小圓圈和五條豎線。


    市局的技術人員索性也借這個機會總結說:“我們給幾位符號學專家也發過了,他們也有好幾派意見學說,有八卦說,有摩爾斯電碼說,還有兒童繪圖說。”


    巴渝生問:“兒童繪圖?”


    “很多小孩兒剛開始畫畫的時候,就是用圓圈和直線,比如圓圈代表頭,直線代表身體和胳膊、腿;圓圈代表樹冠,直線代表樹枝樹幹;圓圈代表花,直線代表杆兒,直線連成三角形代表樹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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