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異樣目光盯著,正常的反應是臉熱臉紅,而此刻那蘭的臉冰冷蒼白。


    外人眼中、記者筆下“大無畏”的那蘭,在溫暖的病房裏、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著陣陣襲來的恐懼。


    沉默。


    但沉默遠非化解恐懼的法寶。


    “你說,有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要和我談,我洗耳恭聽。”那蘭從包裏取出原子筆和筆記本。


    “從你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孩子嘴裏說出‘血巾斷指案’這麽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鮮花牛糞的糅雜……”


    “如果你有更好聽更貼切更簡潔的名字,我還是洗耳恭聽。”好的耐心和容忍度,是心理師的基本素質。


    “告訴我,你為什麽做這一行?”


    “什麽?”那蘭沒有準備回答米治文任何私人問題。


    “你是當年全省高考文科第三名,可以隨意選擇外貿、金融那樣賺錢的專業,你卻選了心理學,為什麽?為什麽側重犯罪心理學,一個吃力不討好的研究方向?嗯,讓我想想,是不是因為高中的時候,你父親突然被害,血案至今未破,對你的打擊,對你的影響,對你家庭的影響……”


    “什麽?”這是那蘭心頭最痛最隱秘的一處。


    “看來今天是‘世界助聽器日’,一定要我重複嗎?”米治文血紅的雙眼仍盯著那蘭。


    那蘭知道,鴻溝已越,反擊勢成必然,她合上筆記本:“倉頡先生,我同意來這兒和你見麵,是因為你要談關於‘血巾斷指案’的線索,如果你不打算進入這個話題,如果你隻是想八卦我的家世……首先我可以選擇不回答,其次,我認為關於我的私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所以我們隻能改天再談。”如果此刻她拂袖而去,這將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倉頡的見麵。


    “那樣,公安會很失望。”


    “可是,”那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我已經很失望了。”


    那蘭轉身離開。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倪鳳英在哪裏。”直等到那蘭拉開了病房門,米治文才讓步,顯然,他不願失去那蘭這位美麗聊友。


    那蘭沒有動,甚至沒有轉身:“好,你說吧,我可以聽得見。”


    “你必須過來看,看了後你就知道,這是用言語無法表達的。”米治文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迫切、懇求,仿佛隻是一個誠懇的邀請。那蘭這才注意到,和他外表衰頹不堪產生極大反差的,是他聲線的抑揚頓挫,略帶沙啞。


    那蘭走到米治文的床邊,但保持著距離,隨時準備離開。


    “你擅長威脅,很果斷。”米治文喃喃說,“很多女孩子缺乏這種果斷,結局都很悲戚。我一直在想,你的這個特點,是不是俘虜秦淮那顆花心的關鍵。”秦淮是位女人緣滿溢的作家,一年多前和那蘭共同卷在一個大案中,產生了微妙情愫。1


    那蘭強忍住再次轉身離開的衝動,冷冷說:“我隻能再等五秒鍾。”


    米治文抬手做出投降狀,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鏡,又從床頭櫃上拿起那疊紙,抽出幾張,看了看,搖頭放下。那蘭看見,紙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大概是他近日研究的“古文字”。


    終於他發現了要找的一張紙,用手指點著上麵的一個字,說:“就是這個。”


    這個“字”是由三個不同的字組成,最上麵似乎是個“人”字,中間是個又像“田”又像“井”的符號,最下麵是個“十”。


    誰也不能排除,米治文變身倉頡,主動提供案情線索,隻不過是在拿公安部門開涮。至少,看到這個字的時候,那蘭幾乎覺得米治文的表演拙劣可笑。


    “麻煩你給解釋解釋。”


    “你……還是您?”米治文眯起眼,眼中的血絲似乎也疊加起來,看上去隻是兩道紅線。


    “等你贏得了我的尊敬……”那蘭想,我前世做了什麽孽,要受這樣的屈辱?


    米治文微笑:“我好歹到了這個歲數,活了這麽多個艱辛歲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麻煩您給解釋解釋。”那蘭冷笑著問,他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很有說服力?


    米治文慢條斯理地鋪陳:“你瞧,我自從開始繼承倉頡的衣缽,苦心孤詣地研究、改良我們的文字,思維方式就不再是平常人的‘線性’或‘發散性’,而是對人類文化起源至關重要的‘意象性’。歐也就是天意、天象、神人之間的溝通、靈感的頓生頓悟……文字的產生,記錄了聖人的思想知識,也就是揭開了天地萬物的奧秘,所以傳說倉頡造字後,異象不斷:天上落下粟米,鬼怪因無法遁跡而哭泣……”


    “我明白了,你想說……”那蘭見米治文不滿地搖頭,改口說,“您想說的是,無可奉告,沒有解釋;您想說,我不知道這字是怎麽冒出我腦袋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而是從天而降頓發的靈感,對不對?這是個啞謎,對不對?”交談伊始,那蘭就沒有指望,米治文會慡快地告訴她一切。如果這是個遊戲,她想叫暫停。


    “倉頡公是造字的,但不是造字典的,不負責解釋……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已經在這個字裏。”


    “你至少知道這個字該怎麽念吧?”那蘭想進一步了解米治文瘋狂的程度。


    “禮貌何在?”倉頡公嘆氣。


    “請問這個字怎麽念?”


    “chè”米治文不假思索,好像這個字已經存在千年。


    那蘭心想,和扯淡的“扯”很接近。


    “那就請您再賜教,‘血巾斷指案’其他被害者的下落。”


    “沒有了。”


    “沒有了?”


    米治文摘下眼鏡,血紅雙眼放大,瞪向那蘭,幾乎是在惡狠狠地說:“你瞧,天上也許真的能落下粟米;甚至,像聖經裏說的,天上也許真的能掉下大餅;但是,天上不可能像下雨一樣下靈感!我為了獲得這個字,也就是倪鳳英的下落,耗掉了許多的元氣和功力,其餘那些迷失的靈魂,恰好還沒有給我發簡訊。所以你找到倪鳳英後,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的話,可以再來見我,說不定,到時候我可以得到更多的靈感和信息。”


    時而陰騭,時而暴虐,至少表明他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


    看出了米治文的弱點,那蘭覺得自己反而鎮靜了許多,她輕聲問:“你……您和血巾斷指案有沒有關係?”


    “當然有!”米治文幾乎是在咆哮。


    “哦?”那蘭可以想像,窗外監聽中的巴渝生,此刻心率的飛馳。


    “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麽死的,但我是她們的收屍人……當然,在你的幫助下。從現在起,那蘭姑娘,你和血巾斷指案也有大大的關係了。”米治文對自己的惡作劇很滿意。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把這個字給我?為什麽不直接給警方?”


    “因為隻有你,可以解出這個謎。”


    “為什麽?!”


    沉默。


    那蘭感覺出,米治文不會再主動透露那個“字”之外的任何信息,說了聲“再見”,將那張紙夾在筆記本裏,轉身離開。


    米治文忽然說:“還有……”


    那蘭轉身,隻是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米治文伸出竹節般的手指招呼,抬高聲音說:“我……和這個血巾斷指案,還有一層要緊的關係,可是……我不敢大聲說。”他的聲音竟顫抖起來,好像要被自己將吐出的“真言”嚇到,那蘭又開始懷疑他年輕時是不是演過話劇。她更湊近了些,已經能聞到他口中腐臭的氣味,努力不皺眉。


    “您說吧,如果不敢大聲說,那就輕輕地說。”


    米治文似乎在玩賞那蘭的容貌、肌膚和髮絲,良久不語,直到她冷冷地欲將臉移開,他才狠狠地蠕動了一下喉結,輕聲說:“這……是個秘密……染血的巾帛、切斷的手指,血巾斷指案,會進行下去!”


    註:


    1詳情參見《鎖命湖》。


    6.她誤走妖魔


    那蘭不知該怎麽形容走出那間病房的感覺,像是逃亡,又像是噩夢初醒。米治文也許已是風中殘燭,但即便他最微弱的鼻息,似乎都能帶給這溫暖如春的病房大樓一絲寒意。


    她的第一直覺,米治文就是製造所有血巾斷指案的元兇。這直覺來自他的眼神、他的語態、他情緒的陰晴不定。但無論他精神再怎麽分裂,都沒有任何理由“自投法網”。更何況,他警告的那句:“血巾斷指案,會進行下去!”他雖然獲保就醫,但行將就木,是病床的囚徒,又如何行兇?


    米治文的精神狀態更令那蘭難以捉摸,他滿口荒唐言,是高度精神分裂的真實體現,還是精心設計的謊言?他能一口說出自己的心思,潛意識裏要了結他罪惡生命的念頭;他甚至知道自己選擇犯罪心理學方向的原始動力……他是個絕頂聰明的精神分裂患者。


    最耐人尋味的是,為什麽要玩這個造字解字的遊戲?為什麽要我捲入?


    但有一點她毫無疑問:米治文渾身散發著邪氣。也許,對他最人道的做法是讓他占著三級甲等醫院的一張病床接受最精心最專業的治療,但對那些受過他侵犯的人來說,最人道的做法是將他永世鎖在深獄。


    病房外,那蘭對巴渝生說的第一句話是:“誰給他擔的保?!”


    “是我。”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那蘭身後冷冷響起。


    一架輪椅上坐著她,冰肌如玉,長發如瀑,目光如霜,冷艷到極致。“想不到吧,我就是他的洪太尉。”


    那蘭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女子用的是《水滸傳》裏“洪太尉誤走妖魔”的典故。以妖魔喻指米治文,本年度最貼切的比擬。她怕自己認錯,又近乎不禮貌地怔怔看了那女子幾眼,終於輕聲驚呼:“董珮綸……董老師!抱歉,我功課做得不好,真的不知道是你!”那蘭本想對米治文的擔保人——無論他或她是誰——毫不委婉地發通牢騷,但因為是董珮綸,她不能。


    那蘭的功課其實做得很好:三年前,米治文強姦董珮綸未遂、造成受害者重傷,被判無期徒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指弦[罪檔案係列之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鬼古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鬼古女並收藏斷指弦[罪檔案係列之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