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蘭問:“談判,談什麽內容?這個我們好像還沒有商量過。”


    主宴廳裏一片靜默。


    謝一彬說:“免死金牌類型的,不準追捕、不準起訴、完全放人什麽的……”


    那蘭說:“這個一點也說不過去,他們完全可以不報警、完全可以在警察來之前逃走——實際上他們就是這樣做的!為什麽要冒了風險談免死金牌。”


    謝一彬想想說:“這個倒是……”


    戴世永說:“就說他們打算用人質換更多的錢,就說那兩個劫匪生怕他們的老大拿到保險櫃裏的寶貝後把他們給踹了……叔,我可不知道是什麽寶貝,就是瞎說而已。所以他們想要再得一筆贖金,你們看怎麽樣?最後沒談妥,他們就溜了。”


    戴向陽的目光望向主宴廳包間的門口,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戴世永對他的提及。


    謝一彬說:“這個我們也還沒協商好,樓已經被警察重重包圍了,他們怎麽溜?”


    “這個不重要。”戴世永說。


    “不重要?一個大劫案,劫犯從警察眼皮子底下溜走?可信度高嗎?”謝一彬幾乎要叫起來。


    戴世永說:“一分鍾。”


    謝一彬一愣:“什麽意思?”


    “小彤,發簡訊,提醒警察,還有一分鍾,一定要找到那蘭。”戴世永說。


    “哦,我忘了這茬兒。”謝一彬說。


    “劫犯怎麽走的,當然不重要,因為我們都是人質,我們動不了,劫匪的專業素養又高,神通廣大,我們怎麽知道他們是通過什麽秘道撤離的?你們都知道劫匪怎麽進來的嗎?不知道吧?我在上廁所肯定不知道,但我敢保證他們不是大搖大擺從大門口進來的,對不對?”戴世永看一眼身邊的吉三樂,吉三樂明顯還處在劫案之初被槍擊後的驚懼中,抱著傷腿,頭埋在雙腿間,仿佛那是他自己營造的一個安全小穴。他隻好再用問詢的目光望向小真,小真點頭說:“不是從大門進來的。”


    戴世永說:“所以我們就讓警察去琢磨劫匪們怎麽逃走的吧……小彤,再發條簡訊,就說‘不用了’。這樣他們可以理解為太晚了,不用和那蘭談判了;或者可以理解為,不用找那蘭了,那蘭已經出現了。”梁小彤發去了簡訊,很快收到了警方的回覆,要求立刻和那蘭通話。那蘭說:“現在隻好不理。”華青忽然怯生生地問:“那……我們……就算沒事兒了?可以讓警察上來了?”


    “不是剛說了嗎?”謝一彬有點不耐地說,“那蘭還要和劫匪們談判談個十五二十分鍾。不過,師父你可以給自己戴上手銬了,別忘了,你還曾跟劫匪搏鬥過一番哪。”


    戴世永說:“我一直認為這條有點畫蛇添足。”梁小彤問:“哪一條?”“好了好了,”謝一彬提高了聲音,“都到這個時候,就別再把故事變來變去地好不好,剛才怎麽商量的咱們就怎麽說行不行?”華青又問:“既然我們都說妥了……能不能打個電話,給家人報個平安呢?”


    建偉也說:“可不是,我爸媽要聽說了,可要擔心死了!”


    謝一彬說:“你們是沒腦子還是怎麽回事?你們家人收到電話,四處一宣傳,警方肯定覺得我們這裏充滿貓膩,你們兩個就再忍一忍好不好?”


    鄢衛平說:“李老師,你給自己戴手銬之前,能不能把你手上的槍給我?”


    李萬祥一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一刀一槍,一副關東響馬大劫匪的氣勢,苦笑搖頭。他回身將那柄剔骨刀塞回門邊牆角小桌的抽屜裏,又將手槍裏的鋼珠子彈退出膛,遞給了鄢衛平,問:“你要這槍幹嗎?”


    鄢衛平的左手和戴向陽的右手銬在一起,右手能自由活動,在左手的輔助下,很快就將那手槍的槍管卸了下來,他說:“這是仿真槍,造槍的材料不同,但結構和真槍完全一樣,所以我還算有點經驗。”他將槍管揣在褲兜裏,拿著槍柄問:“誰要收藏這份燙手的玩具?”


    眾人麵麵相覷,那蘭說:“不可能會有人懷疑到我,要不就塞到我包裏吧。”那蘭的包就在桌上,李萬祥將槍柄塞入,順便將那蘭的手銬打開。


    然後給自己戴上了手銬。


    他在一隻椅子上坐下,輕聲說:“謝謝你們……我想,我是以前積的恨太深、太久,才做了這麽個選擇。現在就怕讓你們也惹了麻煩,那我虧欠就大了。”戴世永說:“李老師不要客氣,這裏大家都是憑著良心做事,沒什麽欠不欠的。”這時,樓梯上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案發前八天,江京市軋鋼三廠職工新村


    劫匪甲輕輕走上斑駁的水泥樓梯,似乎在擔心腳踩得再重一點,更多的水泥塊就會脫落。這是幢已有五十多年“高齡”的老樓房,能依舊屹立不倒已算奇蹟,市裏幾年前就放出風來要拆遷,集資蓋小產權的福利房,但至今沒有下文。劫匪甲每次踩著這茶葉蛋殼般的水泥樓梯,心裏就一陣陣酸楚:我早已長大成人,而爸爸一天天老去,比常人更快地老去,都因為自己。


    他走上樓的時候,一直在想怎麽給重病中的父親帶來問候和安慰,父親看到他來的時候,總是摸著他的臉說:“可憐的孩子,爸一直沒讓你享受過家庭的快樂,連媽都沒能留住,什麽都沒給你留下來,很對不住你。”他每次都是同樣的安慰。今天,或許他可以再加一條:“爸,等這次項目做成功了,我就有錢能給您買個新點、大點、舒服點的房子。現在這套老公房,賣掉可以,租出去也可以……”


    目前他還沒有足夠的錢,但很快就會有了。


    戴向陽的命根子,可以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關於戴向陽的命根子到底是什麽,不知有多少種說法,比較流行的是嶽飛《滿江紅》的真跡,戴向陽做煤礦挖出的第一塊煤、甚至有人說是戴對付異己而養的小鬼。


    但他此刻已經知道,瀟湘會所保險櫃中的秘密。


    他用鑰匙打開門,跟住家保姆打了聲招呼,保姆說正好她要去買菜,將小小的公寓留給了父子倆。“爸,今天感覺怎麽樣?”


    爸爸六十歲還沒到,但多年的含辛茹苦和近期的手術加化療,他看上去已像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他說:“還行,沒什麽過不去的,不就是肚子裏一個長瘋的肉團嘛?”


    劫匪甲知道父親的堅忍和骨子裏的樂天是支撐老人走過這十幾年噩夢的動力源泉,他心裏卻並沒有因此而舒坦多少。該受的苦,父親還是受了。“醫生說化療還要做多久?太遭罪了,”劫匪甲嗅了嗅,沒聞出苦辛之氣,“中藥在吃嗎?”


    “在吃,你少擔點兒心行不行,上班還不夠累嗎?來,看看這個。”父親起身下床,顫巍巍走到衣櫃邊,艱難地彎下腰去拉最底下的抽屜。劫匪甲忙將他扶住,說:“我不就站在邊上,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替父親拉開了抽屜。


    爸爸還是堅持彎腰在抽屜裏摸索,摸出了一個舊曲奇蘇的餅幹盒,他抱著那鐵皮盒在老藤椅上坐下,打開了盒蓋。盒子裏是一堆發黃的舊剪報,劫匪甲不用一一翻看,就知道這些報章的內容,雙眼有些濕。


    “本來我琢磨著,這些都是挺好的紀念,但你這不回來有兩年了,我最近哪……尤其生了這破病以後,我突然有點兒想開了,你說這日子一直都是往前過的,說不準哪天一覺睡過去就見馬克思了,幹嗎要那麽苦大仇深呢?能不能換成學會感恩呢?”他把那餅幹盒塞在劫匪甲手裏,“我現在每次看見你,就特別感恩,感誰的恩我不知道,當年我燒過香、拜過觀音、劃過十字架、求過關帝爺,能想到的神靈都打過招呼了,是不是應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回來了!這就是奇蹟。我也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但看著你一天天好起來,又有事業,又有人品……還是那句話,日子是往前過的,過去那麽多苦難,自己記著就可以了。所以盒子裏的這些舊貨,我不留了,給你了。你看著辦,掖著藏著也可以,撕碎了燒了我也很高興。”


    劫匪甲沒有回答,隨手從盒子裏抽出一張剪報,《新江晚報》,標題是“走遍天涯亦無悔——全國範圍內的尋子聯盟在江京成立”。他沒有讀,因為以前讀過不知多少遍,放回餅幹盒,他又抽了一張,標題是“打拐力度加強,受害家庭齊聲稱快”。這個他也讀過,他很快掃了一遍,爸,你聽這個,‘當記者問到應當對抓獲的人販子如何量刑懲罰時,失去九歲兒子的本市軋鋼廠工人呂廣潭說:“槍斃,這是給人販子最合適的懲罰,這樣才能保證再沒有父母因為這些沒人性的混蛋失去親生骨肉。”’這是您當時說的,如果現在假設您逮著了以前拐我的那個混蛋,您會怎麽做?”


    父親哼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說:“這個問題啊,其實我天天想,但是一天一個答案。要按我今天這個心情,我會狠狠揍他一頓……殺人這個字眼兒我已經不沾邊兒了……隻是揍一頓,但肯定揍到他後悔爹媽把他生出來。”


    劫匪甲微微笑起來。他把餅幹盒蓋上,說:“我收藏吧,等我以後不再苦大仇深了,就把它們燒了。”


    5月20日下午4:40左右,江京市餘貞裏撫鬆巷“那個老頭,你們沒有一個人見過?”巴渝生問。主宴廳裏眾人都商量好,替李萬祥掩飾罪行,一切恢復成劫匪乙和丙離開時的樣子後,腳步聲響起,走上來一個老頭。


    那蘭說:“我當然不認識,當時我來不及看所有人的臉色,但至少從後麵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來,絕大多數人肯定不認識他。當然,主宴廳裏,肯定有一個人認識他。”


    巴渝生點頭說:“對,第二個炸藥包。”“可惜,那個時候我已經跳下樓,沒看清拋掉炸藥包的是誰。但我相信,一定會有人看見究竟是誰扔掉了炸藥包,隻是他們不說。”那蘭說。“就像你們誰也不會說出李萬祥的事。”那蘭苦笑道:“我不是在說嗎?”她看見巴渝生浮上的淡淡微笑,若有所悟:“哦,我知道了,還有郭子放。”


    巴渝生說:“我以為你早猜到了。”他想了想又問:“你們也沒有人知道老頭的名字?”


    那蘭搖頭:“太快了,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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