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些都是有可能的事,果真如此,你就可以把這些事實告訴小卡拉,讓她知道她母親唯一的過錯就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她就可以安心地結婚了,這些都不是你要我寫的東西,我已經詳細跟你說過安雅死的前一天所發生的事,現在談談悲劇發生當天的情形。


    我一夜都沒睡好,擔心我朋友的不幸轉變。我在床上躺了好久,企圖設法挽救他的婚姻危機,一直到清晨六點左右,我才沉沉人睡。所以九點半左右才頭昏腦脹地醒來,一會兒我仿佛聽到樓下的房間有動靜,那是我的實驗室。


    事實上,那些聲音可能是貓弄出來的,因為我發現窗框有一點拉起來,大小剛好可以讓貓通過。就因為聽到有聲音,所以才走進實驗室看看。


    我一穿好衣服就走進實驗室,一會兒。我發現架子上裝毒芹鹼的瓶子沒放整齊,就走近一看,瓶裏的溶液竟然少了一大半,我嚇壞了。瓶子昨天明明是快滿的,現在卻幾乎空了。


    我把窗門關好,鎖上,走出來,把門鎖好。我覺得很不安也很困感,每當我受驚的時候,思想就特別緩慢。


    我先是不安,接著很擔憂,最後起了戒心。我問過家人,他們全都否認進過實驗室。於是我又考慮了一下,最後決定打電話給舍弟,問間他的意見。


    菲力浦腦筋比我靈活,他看出這件事很嚴重,要我立刻過去商量。


    我出門的時候碰到威廉小姐,她是來找逃課的學生。我保證沒有看到安姬拉,她也沒到我家來。


    我想威廉小姐大概發現有什麽事不對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不過我並不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麽事。我要她到花園裏找找看,因為安姬拉很喜歡那兒的一棵蘋果樹。我自己則趕到岸邊,迅速劃船到奧得柏利。


    舍弟已經在那邊等我了。


    我們沿著那天你和我一起走的那條小徑走向屋子。你知道,經過貝特利園的牆下時,免不了會聽到裏麵的談話。


    由於凱若琳和安雅正在不高興,所以我沒怎麽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麽。


    我當然沒聽到凱若琳說任何威脅的話。他們談論的內容是有關安姬拉的事,我猜大概是凱若琳要求安雅不要送安姬拉到學校去。安雅卻很堅持,生氣地大聲說一切都決定了,他會注意給她收拾行李。


    我們快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時,園門開了,凱若琳走出來。


    她看來很不安,心不在焉地對我笑笑,說他們剛在討論安姬拉的事。這時,愛莎從小徑那邊走過來,安雅顯然想繼續作畫,不希望被打擾,於是我們就上去了。


    菲力浦事後非常自責,怪我們沒有立即採取行動,可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們沒有權利假定有人想要謀殺別人(而且我現在也相信,沒有人想要謀殺誰)。我們顯然應該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我還是覺得最好先仔細商量一下。我們必須採取正確的行動──有一兩次我也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弄錯。那個瓶子前一天真是滿的嗎?我不是一個對事情有絕對把握的人。記憶往往會騙人,例如說,你有時候以為某樣東西放在某處,後來才發現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越試著回想前一天下午瓶子裏到底有多少溶液,就越不敢肯定。這可惹怒了菲力浦,他開始對我失去了耐心。


    我們一時無法繼續談下去,就約定等吃完午飯再說。(恕我直言,隻要我高興,隨時部可以到奧得柏利吃午餐。)後來,安姬拉和凱若琳替我們拿啤酒來,我問安姬拉為什麽要逃課,並且告訴她威廉小姐在四處找她,她說她去曬日光浴了,而且她既然就要準備很多新衣服到學校去,又何必花時間補那條可怕的舊裙子呢?


    既然沒機會再跟菲力浦單獨談,我又急著想一個人好好沉思一下,於是就獨自走到通往貝特利園的小徑。我指給你看過,貝特利園上麵的樹叢裏有塊空地,裏麵有一張舊椅子。


    我就坐在那兒抽菸沉思,偶爾看看愛莎擺姿勢給安雅作畫。


    她在我印象中始終是那天的模樣,姿勢非常挺直,身上穿著黃襯衫和深藍色長褲,肩膀上披了件紅外衣保暖。


    她臉上充滿了輕快的神情,生氣蓬勃,健康而有活力,並且用愉快的聲音暢談未來的計劃。


    聽起來我好像在窺視他們似的,其實不是這樣。愛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和安雅都知道我在那邊。她還朝我揮揮手,說安雅那天早上真是精力充沛,一點都不讓她休息。


    她全身痛得要命,都快僵硬了。


    安雅吼著說,她還沒他那麽嚴重呢,他全身都僵硬了──肌肉風濕。愛莎嘲弄他說:“可憐的老頭!”他說她就要接收一個沒用的殘廢了。


    你知道,我覺得非常吃驚,他們使得別人那麽痛苦,自己卻能若無其事地談論他們的未來,可是我又不能反駁她。她那麽年輕,那麽有自信,愛得又那麽深,而且她並不真的了解自己在做些什麽。她不懂得什麽是受苦,她隻是孩子氣地相信,凱若琳一定沒事,她很快就會忘了這些。她什麽都看不到,隻知道要安雅和自己快樂地在一起。他說我的觀念太陳腐了。她毫無疑慮,毫無不安──也沒有憐憫,可是誰又能期望一個青春綻放的年輕人有同情心呢?隻有年紀大、聰明些的人才會有。


    當然,他們談的話並不多,畫家作畫的時候都不希望跟人聊天,也許每十分鍾左右愛莎會說一句話,安雅也隨口答一句,有一次她說:“我覺得你對西班牙的看法很對,我們應該先去那裏,你一定要帶我去看鬥牛,我想一定棒透了。不過我希望牛把人殺死,而不是人把牛殺死。我可以體會羅馬女人看到男人死的時候有什麽感覺。男人算不了什麽,動物才真是了不起。”


    我覺得她自己就像頭野獸一樣──年輕、原始,沒有人類的悲哀體驗和帶有懷疑的智慧。我相信愛莎還不懂得“思考”──她隻知道“直覺”。但是她非常活躍──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有活力…···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活躍而有自信──仿佛站在世界的頂端。


    午餐鈴響了,我起身沿著小徑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愛莎和我一起離開。從陰涼的樹叢走進耀眼的陽光下,我一時幾乎看不見什麽,安雅仰靠在椅子上,兩手垂著。他正在凝視那幅畫,我經常看到他這樣,所以怎麽可能想到毒藥已經發作,讓他的四肢開始僵硬了呢?


    他很痛恨厭惡疾病,從來不承認自己有任何病,我相信他一定是覺得自己被日照過度,因為症狀差不多。可是他絕對不肯開口抱怨。


    愛莎說:“他不肯去吃午飯。”


    我心裏覺得他很聰明,就說:“那就再見吧。”


    他把眼光從畫上移到我身上,他的眼神包含著一種…


    怎麽說呢…像是怨恨似的,就那樣怨恨地看著我。


    當時我當然不懂──因為每當他畫得不順利,就常常似要殺人似的。我以為就是那麽回事,他還發了一聲似是咕嚕似的聲音。


    愛莎和我都沒看出他有什麽不對,以為隻是藝術家喜怒無常的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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