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費站工作,說到底不是您所想像的那麽輕鬆,每三天上一班,每班長達二十四小時喲!如果您認為這等同於隱居、悠閑的工作,那可是大錯特錯的呀!”


    人事科長望著井川正治郎那張六十歲模樣的臉,說道。


    “即使現在,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充滿了自信。我家住中央地鐵線的國分寺,平日裏每天清晨在大街上長跑一個小時。說到收費工作,三天才上一個二十四小時的班,我完全能勝任。我還沒有想過要隱居,不過,半夜裏大概可以臨時打個盹吧?”


    井川正治郎挺了挺背脊,問人事科長。


    “可以輪流休息五個小時左右,有床。”


    “那樣的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另外,一下班還能公休兩天。如果繼續像現在這樣在家裏閑著,精神和身體都會垮的!因此,無論如何請批準我加盟貴公司工作。”


    井川所說的一席話,與其他應聘者沒有什麽兩樣。在人事科長看來,純屬老生常談。


    “但是,我覺得您主動辭去東洋商社的重要職務真是太可惜了!”


    人事科長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履曆書,感嘆道。


    井川沒有立即回答。從人事科長的臉部表情不難看出他的估計:井川主動辭去一流公司的重要職務,說明這位應聘者是公司內部派係鬥爭的犧牲品。井川君剛才說是因為升任常務董事的希望破滅,其實,這話已經暗示了老資格的人事科長。事實,也正是如此。


    “我們公司的收費員中間,有曾經是大企業的幹部的;有過去是企業部長級以上的高層管理幹部的;還有曾經是新聞記者和政府官員的。”


    人事科長從那些人的經歷,察覺到井川君與他們基本相似。


    “你們這些人曾經都有過輝煌的歷史,可我們是企業,無法一一特別照顧。如今,你們都加盟到我們公司,我們衷心地表示歡迎!是嗬,在我們這裏,與軍隊裏一樣都相互平等,一視同仁。也希望你別以過去的地位自居,全身心地投入到平凡的收費工作之中。”


    井川君再次向人事科長強調:自己是失敗者。


    “我想我們這些人都早已忘記了過去,請別擔心。請問,這裏的退休年齡是六十歲吧?這樣,我還可以足足幹上四年的時間。”


    “雖然退休年齡是六十歲,但身體健康的收費員可以延長到六十五歲。”


    進入公司後,是兩個星期左右的培訓期。一結業被立即分配到收費站實習,緊接著在各收費站輪轉上班。


    車流量擁擠的收費站,其收費室的車廂麵積較大;車流量小的收費所,其收費室的車廂麵積較小。收費員們給大車廂起了一個“巡洋艦”的美稱;給小車廂起了一個“驅逐艦”的美稱。這些收費員中間,有相當一部分曾經在軍隊服過役,習慣於這樣的稱呼。井川君想起人事科長曾經說過的一席話,“一進入公司幾乎與軍隊一樣,都要忘掉過去的歷史,一律平等。”


    一走進車廂式的收費室,新來的收費員立即明白了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把相互友好和互相尊重放在同事交往的首位。


    彼此之間都上了年紀,加之過去的遭遇都十分相似,從而更加親切。由於大家都看破了紅塵,因而與世無爭。再說第二次參加工作,都是出於某種無奈和窘迫。


    倘若再就業的目的是出於擺脫閑居在家中的無聊或者為了身心健康,同事之間就不會有任何爭吵。在這種收費站工作,既沒有飛黃騰達的通道,也不存在派係鬥爭。


    但維繫這種團結、和善的紐帶僅僅是一張紙,一旦捅破,那難以啟齒的傷心經歷則暴落無遺,易於陷入自暴自棄的境地。因此,他們之間難以深交,友誼僅僅停留在車廂式的收費站裏,一下班便煙消雲散。說穿了,他們之間是一種平淡無味的同事關係。


    閑聊時,盡量避免剌痛對方的“傷疤”。


    “衷心感謝您的光臨!”


    “您辛苦了!”


    站在收費室窗前的收費員,一邊接過通行券或現金,一邊問候司機。正因為麵對麵為客人服務,所以,更應講禮貌,主動與每一位司機打招呼。這是剛進公司參加研修時接受的規範服務教育。普通卡車的駕駛員與收費窗口差不多高度,收費員與駕駛員的臉正好平行相對。遇上大卡車,收費員不得不抬起臉來。而轎車窗口比收費室窗口低得多,收費員服務起來比較舒服,並且連轎車後排座位的情況也一目了然。這是井川君自參加工作以來的體會。


    一般來說,司機隻是將握著通行券的手伸向窗口,眼睛仍然望著車輛的正前方,似乎無視收費員的存在。遞上現金或者收到找頭、發票的時候,眼睛仍然緊盯著前方。此刻司機的心理,一是希望盡快通過收費口,哪怕提前一秒鍾也好;二是覺得這些收費員頭帶大蓋帽,身體埋在製服裏,呆頭呆腦,與機器人同屬一種類型,視線完全沒有必要在他們的身上停留。這些收費員與鐵路站員、地鐵站員、郵遞員、賓館服務員以及警察差不了多少,在大蓋帽和製服的包裹下,巳經完全失去了做人的意義。有人諷刺說,他們是不屬於人類的木偶生物。


    並且,坐在後排的乘客以及收費站附近的人們也從不望他們一眼。那頂大蓋帽壓在頭上,蓋住了髮型、眉毛,以致額頭的特徵也消失了,無法辨認究竟是誰。試想,一個人的臉部如果失去三分之一,就等於此人已經離開人間。無論收費員們過去如何輝煌如何威風,也無人問津和關心。


    他們的存在,猶如自然界的無機物,給他們帶來無限的空虛和苦悶。工作也很單調,仿佛自動售票機。雖說克製自己不再想起過去,卻無法趕走內心的淒涼。


    為此,有的同事開始學習語言,不是為了學以致用,而是填補那塊”空白“。如今這位同事已經能看懂《倫敦時報》,達到相當的英語水準,還攻讀了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有的同事學習哲學,有的同事還結合漢語《辭海》通讀了《史記》、《論語》、《淮南子》和《文選》等等。這位通讀《史記》的同事就是今晚井川君的拍檔,叫中田君。中田君一摘下大蓋帽,那尖尖的禿頂上不粘一發,猶如小太陽燈泡。刻苦學習帶來的成功,完全歸功於他心裏的那塊堅實的基石。他嘴上常說:“訓練大腦是防止老化最有效的辦法。”


    時針指向晚上九點,他倆正在霞關收費站的內環線收費室值勤。


    這條內環線與芝、飯倉和涉穀方麵相連。一到晚上五點便做準備工作,迎接晚上九點開始的繁忙。同時,每個車廂收費室的人數從兩名增加到四名,其中兩名到休息室的床上打盹,可以從晚上七點鍾睡到半夜十二點,然後起來接班。這種輪換休息的順序,由大家民主協商自行安排。此刻,坐在寫字桌前擔任出納員的是中田君。眼下的一分鍾裏隻通過三輛車,離高峰尚有一段時間,還有空閑能說上“衷心感謝光臨!“和”您辛苦了!“的問候語;一旦進入車流高峰,連話都顧不上說,也就省略了問候語,隻是用不停地點頭向司機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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