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加爾說:“你看看吧。”一邊就把手裏那遝紙分了幾張給我——四張挺括潔白的紙,寫滿了很小很小的字,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我正巴巴兒的想看看上麵寫的是什麽,菲茨史蒂芬和科林森攙扶著嘉波莉·萊格特進來了。


    科林森朝桌子旁的死人一眼望去,臉色立刻發了白。他高大的個子往姑娘跟前一堵,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爸爸。


    “進來。”我說。


    “萊格特小姐這會兒怎麽能進來呢。”他激動得很,轉身就要帶她出去。


    “我們應該叫大家全都進來才是道理。”我對奧加爾說。奧加爾把他的圓圓腦袋朝那個警察點了點。那警察一隻手扳住了科林森的肩膀,說:“你們兩個都得進來,一個也不能走。”


    菲茨史蒂芬在這實驗室靠盡頭的一扇窗下放上一張椅子讓姑娘坐。姑娘坐下來,朝四下裏看看——看看死人,看看萊格特太太,看看我們大家——眼神雖然還是呆呆的,卻已經不再是木然一無所知了。科林森站在她的身旁,對我怒目而視。萊格特太太還是拿手絹掩著臉,始終沒有抬起眼來看一看。


    我話是衝著奧加爾說的,但是特意說得字字清楚,好讓大家都聽得見:“我們還是把信當眾念一念吧。”


    奧加爾眯起了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伸手,把餘下的幾頁紙都給了我,說:“好吧。那就你來念吧。”


    我就念了起來:


    警方鈞鑒:


    我名叫莫裏斯·皮埃爾·德馬揚恩,於一八八三年三月六日出生於法國下塞納省的費康,但是我大半的時間是在英國上的學。一九〇三年我前往法國學習繪畫,四年以後在那裏認識了一位英國海軍軍官遺下的一對孤女,艾麗絲·戴恩和莉莉·戴恩。第二年我同莉莉結了婚,一九〇九年生下一女,起名嘉波莉。


    婚後不久,我就發現我鑄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我發現自己心裏真愛的其實是艾麗絲,而不是我的妻子莉莉。我把這個秘密一直鎖在心裏,直到孩子過了最難扶養的嬰兒時期,也就是到了她快滿五歲時,我才告訴了我的妻子,要求她跟我離婚,好讓我跟艾麗絲結婚。她拒絕了。


    一九一三年六月六日我謀害了莉莉,帶上艾麗絲和嘉波莉逃到倫敦,不久就在倫敦被捕,並被押回巴黎受審,被判有罪,判處終身監禁,發往迪薩呂群島【注】服刑。我謀害莉莉,艾麗絲並未參與,她直到事後方才知曉,她所以跟著我們一起去了倫教,不過是因為她愛嘉波莉的緣故。因此艾麗絲雖然也同時受了審,法庭公正,還是把她無罪開釋了。這些在巴黎都是有案可查的。


    一九一八年我跟一個一起服刑的囚犯叫雅克·拉博的,弄到了一隻不怎麽結實的筏子,一同從島上逃了出來。我不知道——我們兩個始終就沒有弄清楚——我們在海洋上到底漂流了多久,也不知道到最後的階段我們那種沒吃沒喝的日子捱了有多少天。後來拉博再也支撐不住,終於死了。他是經不住飢餓和日曬夜凍而死的,不是我殺死的。在當時,人隻要還有一口氣,他再虛弱我也殺不了他,我再想殺他也殺不了他。但是拉博死後,東西就夠一人吃了【注】,我得以保全了一條命,最後漂到了特裏斯特灣【注】,被衝上了陸地。


    我改名換姓,說自己叫華爾特·馬丁,在阿羅亞的一家英國銅礦公司裏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幾個月的工夫裏,就當上了駐礦經理菲利普·霍華特的私人秘書。我被提拔上這個崗位後不久,有一個名叫約翰·埃奇的倫敦佬跑來找我,他想出了一個鬼點子,把大概的打算對我講了,要我跟他聯手去幹,幹好了每個月可以向公司騙取一百多個英鎊。我不肯跟他一起去幹這種欺詐的勾當,埃奇便故意露出口風來,表示他知道我的底細,他威脅說我要不幫著他幹,他就要揭我的老底。埃奇說,雖然委內瑞拉跟法國之間沒有引渡條約,不會把我引渡回法國,再去那個群島上服刑,可是我的致命傷不在這兒,而在拉博;拉博的屍體被衝到岸上來了,屍體還沒有十分腐爛,查驗得出他的來龍去脈,我這個潛逃的謀殺犯,這一下就不得不上委內瑞拉的法庭,找出證據來洗清自己了:誰保得定你不是在委內瑞拉的領海上殺死了拉博,好免得自己挨餓呢?


    我還是不肯跟埃奇一塊兒去幹這種欺詐的勾當,打算索性一走了之。可是就在我做些準備想要動身時,他卻殺了霍華特,把公司的保險箱搶了個精光。他再三慫恿我也跟他一塊兒逃走,說是就算他不來揭穿我的老底,我也會受到警方的調查,是決過不了這一關的。這話倒是千真萬確的,我就隻好跟著他去了。兩個月以後,在墨西哥城,我才明白了埃奇所以這樣非要我同行不可的緣故。他知道我過去的底細,所以已經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把柄,而他又認為我是個極有本事的人——這其實是他高抬我了——因此他想要利用我,去幹他自己幹不了的犯罪勾當。我當時已經橫了心:不管碰上了什麽情況,不管要遇得我幹的是什麽樣的事,反正迪薩呂群島我是發誓再也不回去的了。不過我也不想成為一個“犯罪專業戶”,所以在墨西哥城我就擺脫了他打算逃走,卻被他發現了。兩個人打了起來,結果我把他打死了。我打死他是出於自衛,是他先打了我。


    一九二〇年我來了美國,到了舊金山,再一次改名換姓,改叫埃德加·萊格特,並開始研究和色染色,在這個世界上重新謀得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因為當初年輕時我在巴黎學畫,曾從事過這方麵的嚐試。到一九二三年,我自以為莫裏斯·德馬揚恩這一頭的線索已經再也追查不到埃德加·萊格特身上了,便去信把當時住在紐約的艾麗絲和嘉波莉喚來,艾麗絲和我就此結成了夫婦。可是老帳並沒有了卻,萊格特和德馬揚恩之間並沒有通不過的鴻溝。自我出逃以後,艾麗絲因為得不到我的音信,不知道我怎麽樣了,就雇了一名私家偵探,叫路易斯·厄普頓的,設法來打聽我的下落。厄普頓派一個叫魯珀特的人去了南美,那魯珀特居然把我的行蹤從特裏斯特灣上岸起,一步一步都查得分明,一直查到埃奇死後我逃出墨西哥城為止。在調查的過程中,魯珀特自然了解了曾經死過拉博、霍華特和埃奇這麽三個人。這三個人的死其實都罪不在我,但是因為我有前科在身,我一旦受審的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會判我有罪——即使不說三個都是我殺的,至少也得說我殺了一兩個。


    莫裏斯·德馬揚恩


    【注】 在南美洲東北的大西洋中,屬法屬奎亞那。1852至1953年間被法國當作罪犯流放地,人稱“魔鬼島”。


    【注】 前文說“到最後的階段“沒吃沒喝”,這裏又說“東西就夠一人吃了”,上下文似乎有些不接槔,原文如此。


    【注】 特裏斯特灣及下文的阿羅亞,均在委內瑞拉。


    第七章 禍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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