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東都大山的山巒相識以來,咱們一起攀登過的高山多得數不清。倆人用繩索相連,登上削壁,從穀川山的一倉開始,直至鹿島槍北壁、穗高飛瀑峪、劍山北峰、北嶽的鋸齒岩等日本有名的山峰,都留下過咱們的足跡。


    但是,請你別誤會,我現在談及這些艱難歷程,並不是僅僅為了回憶咱們豐富多彩的青年時代的登山旅行而給你寫這封信的。這行行復行行的登山運動,是咱們靑春時代的主要歷程,也幾乎可以說是咱們全部的生活內容。奇怪的是,為什麽咱們很自然地會成為一對友情深篤的登山夥伴呢?不消說,並非找不到別的夥伴,跟你同行也並不感到特別愉快(你大概也同樣如此吧)。


    學校畢業以後,咱們分別進入了兩個迥然不同的社會。我越發感到,咱們倆人之間完全沒有共同的語言,而且,竟然會毫不厭煩地一起攀登了無數的山峰,結成了生死與共的一對,現在想來,真讓人不可思議呀!然而,這也並非難以理解,登山對咱們來說並不需要完全一致的思想觀念,這就必然結成了夥伴。以一根登山繩索相係,分擔著生命危險。所以,也可以說,產生了平時無法想像的、那麽難以割裂的維繫。而且,咱們這對夥伴之間的友情,決不會比別的夥伴遜色。到今天,我還深信如此。遺憾的是:有這般緊密的紐帶,各人的經濟觀念,並不是必然一致的。


    在登山中,培植起無私的友情,是多麽純潔和深切。但這友情在生活中並不能像水和空氣那樣須臾不可缺少。從這一點看來,現實是多麽殘酷無情啊。你對我的勸諫付之一笑,又繼續研製毒氣,就是這個你,為了救我,冒著雪崩和墜落深淵的危險,攀著冰封雪壓的岩石,把我背下山去。這是凝結於人們心靈深處的美好友情的最樸素的表露。而在現實生活中竟不能真實地再現,倒往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事實真是個悲劇。


    在我短暫的人生旅程中,能有你這麽個難得的朋友,但隻能深深地埋藏在青春的回憶裏。我不禁浸淫於悲哀之中。


    “短暫的人生”指的是,我是個廣島劫後佘生者。今天我第一次向你公開我的哀傷。由於原子彈放射能,我已經病入膏肓。當我跟你結伴漫遊群山的時候,還沒有發病。我如此接近爆炸中心,距離隻有兩公裏。所以在世上隻能是一次短暫的旅行了。我的父母都是如此,隻是我比他們逗留的時間稍長一些。因此,我才讀了醫學,選擇白血病作為我的研究課題,原因也在於此。你能理解我為什麽這麽憎惡你的“製品”了吧。


    我為什麽又會來清裏,我想你興許也知道了。我是作為人體試驗對象被買來的。我的生命即將中止。我反覆思忖:這是利用我垂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同日本化成公司的交涉和這交易的過程,你都可以向大原先生詢問。總之,我把自己的身體作為“商品”賣給了你所在的公司。我並不相信這麽做,是在最有效地利用我垂危的生命,興許有更好的別的用途。但我在如此思想鬥爭中,我的生命之火就要熄滅了,我得抓緊,不能再猶豫不決。


    把命出賣給日本化成公司,是因為某些原因,我急需要錢。以這種方法積攢金錢,你怎麽輕視我都行。但是,我決不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決不是的。也由於你的緣故。可以說,我不想依仗咱們的舊交情,來請你停止這項試驗。


    我既然已經賣出,所有權就屬於你們;任憑買主怎麽處理,賣者也就沒有說三道四的理由了。


    我聽說你已經去了東京,匆匆寫了這封信,希望能夠趁你在東京的時候寄給你。聽職員說,你最早得四天以後才能回來。這封快信,大約明天可以送到你的手邊。由於急著要完成n氣體的研製,倘若是這樣,那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把我當對象的人體試驗已經開始了,興許已經結束了。


    我慎重地請求你,即便你不同意,也不要下達停止試驗的命令,隻求你把這封信讀下去。在試驗前或試驗中停止的話,那麽也就喪失了出賣的意義。你是了解我的,請你不必阻攔,可以進行任何試驗。


    作為一個頭腦冷靜的科學工作者,你會把這項試驗搞下去的。試驗結束,我也許陷入了悲慘的境地。那時候,我求你把我當作一個人,一個登山的老夥伴,目不轉睛地看看我。你的內心會不會激起波瀾?我就把這一切聽憑你的良知發落了。我為了想把一切交託給你“心靈上的分水嶺”,所以才出賣了自己。你究竟是個冷酷無情的、隻為觀察收集試驗資料那種鐵石心腸的科學工作者,還是個在這種以科學為幌子、以施行殘暴為目的的事實麵前能掉淚的有人情味的人,我想試一下。


    大西,我知道,即使你能聽我的勸告,還是無濟於事的。但你我都能竭盡綿薄之力來製止給人類帶來的不幸、來為創造幸福而努力的話,盡管像塵埃一般的微不足道,但一個個地聚集起來,就能防止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創造幸福的未來。


    化學委實是你的生命,就同我的醫學一樣。沒有它咱們就無法活下去。它是我們的精神支柱,生活的目的。對這方麵的評價,是不會改變的。但是,你錯就錯在:在公司命令的掩蓋下,隻提取出化學的陰暗麵,把它變成了你生活的意義或是對學問的追求。你自己應該明白這一點,為什麽卻要把研製毒氣展望成是化學的光明前景呢?違抗公司的命令,對一個雇員也許是致命傷;但你在成為一個雇員之前,首先應該是一個化學工作者,一個科學工作者。


    這是我的人生哲學,那是你的人生哲學,當然無法把自己的準則強加在別人的頭上。有多少人就會有多少不同的想法,但是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標準。這就是:“在人類築起的文明大廈上,無論多麽微弱,每人必須去添加一磚一瓦,一木一石。”很抱歉,今天,我想把這個標準改成:“為了盡可能減少人類悲慘事件的發生,在人們不倦不懈的努力之中,無論多麽微弱,必須加上自己的努力。”


    你能自信地說,你為了研製n氣體而努力、辛勤苦鬥,是符合這個標準嗎?我並不想責備你。隻是為你感到難過。咱們是登山的老夥伴,曾經在高空中,用一根繩索相依為命,相互信任地連結在一起的你的心,卻以分水嶺為界,掉進了深淵。咱們分別進入了永遠無法接近的兩個遙遠的世界中去了。


    咱們果真是永遠無法接近嗎?我想你會撫今思昔、好好回顧一下的吧。我很冒昧不顧一切地為咱們往日的舊情和友誼的依戀,來鼓唇搖舌,絮絮叨叨,傾訴我的心曲。


    不管怎麽說,我就要死了。不過,隻是比原定的死期稍微提前了一些。代價就是能得到那筆不算少的報酬,而且我還想利用這機會來勸諫。我這個人太貪心不足了吧?


    但是,請你原諒我的貪心吧。而且請你在我瘋狂直至死去的時候,能靜靜地守護在我的身邊。


    最後,願我能在你麵前,在一個具備良心的人麵前,傾吐我的衷腸:但願你製造的n氣體成績卓佳,能盡量使我悲慘地瘋狂。事到如今,這隻是我最後的一點兒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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