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別的“父親”,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放棄自己原有的主張。但秋田正因為懂得作父親的道義和責任,不管她防禦得多麽堅固,也非得攻破不可。他打算把自己身體的“秘密”向她開誠布公地直說了,這麽做,隻因為她堅執不悟,不過,自己絕不想對香澄的決心施加任何壓力。


    秋田主意拿定,這時候車速減慢了,從車窗內可以望見甲府的一排排房屋。


    4


    “你扯謊!我不信,你是長壽的!”香澄迸發出湊厲的哀叫,神思恍惚,大驚失色。秋田在這天晚上沒法合眼,這一強烈的印象,一直縈迴在腦際。他終於向香澄透露了自己的病情。那時候香澄的驚愕和悲哀,使自己也心裂腸斷,萬般痛楚。


    秋田凝視著香澄,就好似在敘述他人的事一般,把自己這個“短暫逗留於世的過客”的情由一一告訴了她。不過,他多少說得有點兒誇張,但這對香澄的打擊是夠殘酷無情的了。為了動搖以至打消她的堅執的心意,也不得不這麽做。


    “原子彈爆炸受害者的後代,有畸形的危險。”這句話,像利劍穿透了香澄,這摧心裂肝般的打擊,幾乎使香澄一蹶不振。


    這並不是旁人說的,而是出於一位醫生和父親的口


    誠然,根據資料,當時懷孕的婦女受到原子彈爆炸以後生下的孩子,會受到種種影響和後遺症。但還不能確切證實畸形兒與放射能之間的必然聯繫。尤其經過戰後二十多年研究所得的資料,基本上否定了“放射能對遺傳有影響”的結論。但是秋田卻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出了這番話,這是為了唬住香澄。不這麽做,是無法勸注香澄來收回她的執念的。香澄麵如死灰,正說明她那固若金湯的堡壘已經開始動搖了。秋田 毫無表情、近似冷酷地注視著這一切。但除此之外,秋田內心的任何動搖都不能形諸於色的。


    說得直白點兒,也就是“把一切都給了他”的這位心上人,有一天,突然向地說明,自己命在旦夕了,並說她肚子裏的這塊肉,興許達個畸形的怪胎。這對一個以身相許的女人來說,真猶如晴天霹靂,打擊之沉重,也是旁人無法想像的。秋田就像做了什麽虧心事,撇下了悲痛欲絕的香澄,徑直回到宿舍去。委實是太冷酷了,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堅信自己的做法還是對的。左思右想,心潮起伏,難以平息。秋田對凡事有主心骨、意誌堅定的香澄還是信得過的。他不禁想,要治癒無論多大的痛苦,時間是一劑良藥。想到這裏,秋田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香澄光彩熠熠的身影,而祥子的形象卻漸漸模糊淡薄了。


    又過了一天。早晨,秋田剛到診療所,就接到了香澄打來的電話。秋田拿起電話筒,想到前天與香澄的一番談話,心中不由得有點兒緊張,沒想到耳邊卻傳來了香澄歡快的聲音。她興高采烈地對秋田說,想立即和秋田見見麵,是否請他午休時間出來一次。前天香澄那悲痛欲絕的神情還深印在腦際,一下子簡直不能相信,那聲音,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聽清了分明是香澄,真感到女人感情變化的微妙,同時,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過,搞不清為什麽要找我,香澄也許能夠竭力抑製住自己的吧。”秋田轉而一想,心裏又忐忑不安起來,眼巴巴地盼著午休時間早點兒到來。


    約定的地點離診療所不遠,是一抬腿就能到的大東京飯店。秋田徑直往二樓的餐廳走去。好在今天病人不多,所以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早了點兒,但香澄早就來了。


    “你好!來得真早。”香澄從靠窗的座位上輕盈地站起來,向秋田招呼的聲音絲毫沒有什麽哀愁。


    “你好,你才來得早呢。”秋田鬆了口氣,又問香澄點了菜沒有?她搖搖頭說:


    “還沒點哪,我也剛到。”


    秋田雖一無食慾,為了陪伴她,要了兩份奶油燴蝦。菜端了上來,但香澄也一點兒吃不下。兩人嚐了嚐菜,就互相對視著。旁人看來,這對情人正在悠閑舒適地享受著美餐,沉浸在安詳和幸福之中;殊不知,無法逃脫病魔的手掌,倆人將會被活活拆散,這是周圍的人們誰也想不到的吧。這悲哀隻隱藏在兩人的心裏頭,也隻有他兩人互相來分擔這不幸。雖然都難以咽下麵前的佳肴,但在那種氣氛裏多少也沖淡了點兒心中的哀愁。進餐的時候,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勾起對方的心頭事,全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昨天休息。”香澄好容易咽下了一小塊燴蝦,故意很快活地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她那小嘴微微地翹起,調皮地笑了笑。這是她有什麽事要說的時候,慣有的動作。


    “要告訴你為什麽嗎?”


    “嗯。”


    “你騙了我,真壞!”


    “我騙你?”


    “是的,你撒了個彌天大謊。我昨天去了新宿的國立醫院,讓大夫好好地檢查過了。”香澄的神態分明是:“怎麽樣?你騙不了我吧。”接著又說:“醫生說,二十多年前受到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對染色體沒有任何影響,尤其是男方,更沒有問題。”


    秋田徹底失敗了。香澄並沒有被唬住,原先以為作為父親,又是醫生,香澄是會深信不疑的。但她竟然會再去請教別的權威,這也是作母親的一種本能所致吧。


    “既然如此,這孩子該讓他出生……”秋田想。他驀地湧起了對孩子的愛憐之情,說:“香澄,咱們結婚吧。”


    “結婚?咱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不,我說的是正式結婚。現在,咱們是結婚了,但還沒有被社會承認。”


    “那不過是形式,不辦也可以。”


    “你別小看這形式,咱們既然生活在這個社會裏,社會上人們所遵循的規約,咱們也必須遵守。這樣,對將誕生的孩子是有利的。”


    香澄頓時容光煥發:“那麽,你同意我生孩子了?”


    “不管是好是壞,你要個孩子吧。”


    “那……”


    “既然你決心要生下來,我再也不多說什麽了。反正,這孩子是在你的肚子裏呀。”


    “真討厭,總拿這種神情打量人家。快別這樣啦。”香澄讓秋田毫無顧忌的目光瞧得有點兒窘態畢露了。


    “你決定要孩子,還得認真想一想,怎麽才能使咱們的孩子更幸福。有了孩子你就不能去工作了,而我,到那時候恐怕已經……”秋田正說著,可香澄卻搖著頭,不讓他再說下去。要是這孩子出生了,做父親的卻與世長辭而去,出世的新生命和謝世而去的父親竟會這麽交替,那真是太悲慘了。


    眼下,能為將來的孩子做的事是,在世上逗留的期限未滿之前,和孩子的母親結為正式婚姻,承認孩子是自己親生的。


    “不管怎麽樣,咱們舉行婚禮吧。”秋田不由分說地提出了求婚。


    5


    當天晚上,在世田穀近郊的一座小教堂裏,舉行了一次結婚儀式。但一無證婚的媒人,二無列席的來賓,隻有主持儀式的牧師和這對戀人,真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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