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天早上,風雪還是絲毫沒有減弱,不僅沒有停歇的樣子,似乎還越來越猛烈了。第二天中午,這兩個低壓潮更擴張了,在東北地區匯合起來,另外,伸展到大陸的高壓潮,受低壓潮影響,形成了強大的季節風,寒流不停掠過,每次都帶來了強冷空氣和風雪。連試驗所和清裏之間的交通也中斷了,哪還談得上去登山救人?


    “這麽厲害的暴風雪呀。”


    “聽說是四十五年來未曾有過的。”


    “再這樣下去,從明天起,要控製每天的食品供應量了。”


    職員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在一旁的大西,一心牽掛著被暴風雪困在山上的秋田。秋田帶的食品隻夠吃兩頓,小屋裏沒有人的話,那早就斷糧了。當時為了預防萬一,讓他帶上睡袋,這總算管用吧。不過,人到不了小屋,那就什麽也不頂事了。山上的氣溫可能有零下二十度,他的身體能抗得住這樣的嚴寒嗎?


    “秋田,你要挺住哇!”


    大西心裏不由得暗暗祈禱起來,究競向什麽神靈祈禱,自己也說不清。菩薩也好,神靈也好,什麽都行,隻要能在風雪和飢餓中保佑秋田免以罹難。“暴風雪稍轉緩和,我就趕來,千萬等著我。”


    ——秋田,你是我唯一的登山好夥伴。誠然,你對我冷漠、輕蔑,可還是無法將我拉到你那邊去。我們過去曾經一起並肩走在一條路上,這個事實再怎麽也無法抹殺的。你難道想遺忘嗎?回憶雖不能給現在和將來帶來什麽具體的東西,但是為了實現今天的理想,那是一條必須走的路。對今天所達到的目標,不管如何評價,過去你也承認這是一條光明之路。決不能小看青年時代富有浪漫氣息的遐想,現在回味一下也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不,現在走的路再艱難,唯一可安慰的是保存著對往事的美好回憶。


    秋田哪,是你奪去了我唯一美好的回憶。秋田,你要挺住哇!


    3


    半路上,秋田好幾回想折回去。自己知道身體十分虛弱,但沒想到病情竟會這麽嚴重。每跨一步,隻覺得骨架就要散開來似的,襲來陣陣疼痛。隨著登山的激烈運動,一般會引起激烈的枵腹感,但秋田卻感到胃內在翻騰,不隻是打呃,而且嘔吐了好幾回。吐完了胃內殘剩的早飯,接著吐出了黃水。


    每當工作一忙,自己就會擔心生命即將終結,本能地拚命反抗和苦苦掙紮。但毋庸置疑,自己在世上逗留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了。這事實反而更使秋田執著地向山頂進發。已經攀登過好幾回了,但這一回攀登,感到是在和自己體內的疾病進行爭分奪秒的競爭。


    由試驗所又回到美麗的林區,從預定的路線起步,向赤嶽山攀登。經過一條筆直的山路,越過真教寺所在的山脊。這樣通過川俁河北岸上遊的澗穀,一口氣走完在山脊上的針葉林小道,大約需要五小時。從牛頭山開始向更險峻的山坡上攀登,要花上比平時多兩倍的時間。穿過林帶以後,麵前才是不毛之地一般荒涼的山巔。攀登牛頭山的肘候,腳下的雲層漸漸增厚,山上隻有稀疏的爬地鬆,俯視山下,景色隱沒在一片雲海之中。


    這時候上下夾擊的雲霧滾滾而來,周圍一片迷濛,無法辨路。看來已經捲入了可怕的低氣壓旋渦。耳邊隻聽見呼嘯而來的氣流,爬地鬆和山樺樹發出悽厲的呼號聲。


    上午,他的腿力本已不濟。下午開始,天氣變壞了,更增加了登山的阻力。盡管如此,秋田還是不斷地向上爬。這時離山頂已經不遠了,山頂上有座石壘小屋,興許還會遇到人。下山去避風,還不如攀到山頂,進入小屋,這樣既安全,又快些。山頂小屋裏要是沒有人,天氣過一整夜不能好轉……不用說,一個有經驗的登山好手是不願意作這種推測的。


    岩石上終於見不到爬地鬆了。眼前展現了一條通到山頂的羊腸小道。秋田終於接近了目的地。不管山路多麽險峻,離頂峰也隻有咫尺之遙了。而且和別名為“小屋山”的八嶽山也沒什麽相異。他雖然體力漸漸耗盡,相反,卻由於一個登山老手的自信和輕敵,對情況作出了樂觀的判斷。距山頂的確隻有那麽一點兒路了,但這段路是由寒冬的冰雪封凍著的,海拔高達三千餘米的岩石層,迎麵而來的低氣壓又是那麽怕人。周圍白茫茫一片,留心觀察,可以看到從北峰方向排山倒海般湧來的巨大雲層,低氣壓潮所到之處,整個地區就被嚴寒控製,季節風呼嘯,登山者就會有被暴風雪埋沒一兩天的危險,墜入“上山容易下山難”的困境。倘若這會兒小屋裏沒有一個人,自己隻帶一餐的食物。食欲不振,這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天氣何時好轉,無法估計,但在這段時間裏,到哪裏去尋找能熬過嚴寒和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熱量呢?現時秋田心裏十分清楚,他當時就該拿出所剩無幾的全部餘力,趕下山去。但他是否能走到山下呢?這就沒把握了。可是這鬼天氣,仿佛故意要將他往小屋裏趕一樣。打開小屋的門一看,屋內闃無人影。正要設法生火取暖,體力耗盡的秋田再也支撐不住了,猝然栽倒在屋內的泥地上,昏了過去。


    外麵咆哮怒號的狂風,似乎把大石壘成的小屋的屋頂郎要掀掉。風聲使他從昏沉中又漸漸甦醒過來。


    4


    秋田修平在一剎那間,被刺眼的紫紅色光芒奪走了視力。隨即又受到燒灼全身的狂飆般的熱浪衝擊,猛然被擊到在地。一下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災難,轉眼之間,城裏成了火海。


    街道、樹木、橋樑、行人,平時熟悉的景物,全在熊熊的火海中燃燒。這可怕的紅彤彤的大火,在秋田的眼前怎麽會出現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呢?是強光刺激使視力尚未恢復呢?還是過於熾烈的燃燒反而會使火焰變成這種顏色?不,也許是一開始就把毛髮和眼睫毛都燎盡的強烈熱光,還把自己的視網膜灼傷了的緣故吧。


    全不知自己是生是死,隻是木然地、仿佛是從他人身上借來的眼睛一般,在自己麵前映出了火海中街道的情景罷了。事後人們把這次爆炸叫“唰轟”,一剎那間,秋田確實看到了“唰——”的一下閃光,而“轟——”的聲音卻沒聽到。興許在遭到巨風和熱浪的衝擊中,這震天般的巨大轟響聲將耳膜震聾了的緣故吧。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六日上午八點十五分,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在秋田修平的故鄉——廣島上空投下的原子彈爆炸了。


    大約有一公斤的鈾(235)在六百米高空爆炸。一瞬間,最高溫度達幾千萬度。由於強烈的熱光,在爆炸中心方圓一公裏內,一切都“蒸發”殆盡。在二三公裏範圍內,立即成為一片火海。


    秋田當時隻有六歲。他那時正和父母親住在白鳥九軒街的家中,離爆炸中心約兩公裏。一家三口,吃完早餐,父親剛到自己開設的小醫院門診室去,爆炸就來了。


    當時,已經無法從崩塌了的四周噴發出烈火的家裏逃走,後來才忽然發覺自己被父親背在背上,在燃燒著的街上奔跑,媽媽跟在一旁。災難中,父母親在自己身旁,是非常“幸福”的。但父母親都已經不是平日所見的那種樣子了。臉龐都燒壞了,全身幾乎一絲不掛,在死屍堆和烈火中穿行。自己簡直就像是被一對幽靈誘騙著,走在去地獄的路上。他們再也不像秋田往日見到的、從容不迫的父親和溫和慈祥的母親了。不知怎麽,倆人都發了狂,不隻是父母親,在周圍活動著的都是瘋子,而凝然不動的就是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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