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還有別的含義,不是嗎?”藤野涼子張揚地抬起下巴,大聲問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樣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被迫接受養父母的養育,無端忍受悲慘人生,和柏木相比極不正常的證人你,為什麽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為什麽你沒有被不幸的遭遇壓垮,能夠忍受人世間的不公?柏木的詰問應該包含這樣的意思吧?”


    健一覺得自己應該舉手了,可他一激動,竟然站起了身,帶動桌子發出“咣當”一聲。“法官,我反對。”


    陪審員全都吃了一驚。


    “檢、檢察官在詢問證人的意見,在誘導證人。”


    他一開口,汗水隨之噴湧而出。


    “反對成立。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藤野涼子眼中鬥誌昂揚的光芒隱去,她恢復平靜的眼神,與健一的眼神穩穩地對了個正著。


    嗯,時機把握得不錯。


    健一領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謝。就像上體育課練習傳球時,自己找準時機傳球給投籃高手。即使這種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發生,他也能夠理解,涼子此刻的眼神確實有著如此的涵義。


    法警山崎晉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許可後,走到證人身邊,他將手裏的毛巾遞給神原證人。


    “謝謝!”神原證人說著,用毛巾擦了擦臉。山崎晉收回毛巾,然後無言地回歸崗位,不發出半點腳步聲。


    “柏木口中的‘若無其事’究竟有何種意義,我並不明白。”神原證人對陪審員們說,“可是,到初一快要結束的時候,柏木開始對我父母的事問東問西起來。”


    “都問了些什麽?”


    “譬如,我對那時發生的事到底記得多少?當時我是怎麽想的?現在的我又是怎麽想的?”他調整一下呼吸,繼續說道,“還問我是否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憂慮或恐懼等等。”


    “所謂證人的將來,是指什麽?”


    “我認為他想問,等我長大成人後,是否也會像父親那樣患上酒精依賴症。”


    一直屏息傾聽著的旁聽人員發出輕微的嘈雜聲。


    “都是些會讓證人感到不愉快的問題。”


    “是的……”


    “那麽,你有沒有叫他別問了呢?”


    “我這樣說過。”神原和彥的話音開始變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這樣,內心的猶豫表露無遺,“因為,不用柏木這麽問,我自己也時常會考慮這些問題。我覺得自己不能迴避這些問題。再說,柏木問時候十分認真,不帶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可這些都和柏木毫無關係。你是否出現過‘別多管閑事’‘別來惹我’的念頭呢?”


    神原和彥的肩膀微微下垂:“剛開始,我倒沒有那麽想。因為柏木問得相當認真。”他又重複了一遍:“他常說,即使像他那樣活著,也從來不覺得有趣。不知為什麽而活,也不清楚活著的價值。”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對這樣的回答,柏木滿意嗎?”


    “我覺得他不滿意。”


    “類似的問題,他一直會問,是吧?”


    “是的。因為柏木在尋求答案。”


    “你是否覺得你必須幫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彥又搖起了頭,一遍、兩遍,邊搖頭邊看著陪審團,“可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必須找到答案。呃,因為……”


    神原和彥用手抱著腦袋,皺起了眉頭。


    “柏木說我有必須克服的障礙,因而容易找到活著的意義。”


    “必須克服的障礙?”


    “是指我父母變成了那樣,我卻沒有崩潰。”


    “柏木認為,這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嗯。其實我自己也考慮過,我為什麽要一個人活下來。盡管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健一想起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靈,飄飄蕩蕩,自言自語著,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要是我跟著父母一起死掉該多好。難道我不應該去死嗎?


    藤野檢察官深深嘆了口氣,連肩膀都跟著動了起來。她身邊的兩個事務官也在嘆氣。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紅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臉。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難為情。


    “柏木和你經常談論這些話題嗎?”


    “也不總是這樣。”神原和彥疲憊的臉上現出笑容。


    “那麽,是在柏木心血來潮的時候?”


    “是他感到煩惱的時候。他問這些問題時都是很認真的。”


    “也無端地為你增添了麻煩,不是嗎?”


    神原證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頭。


    “你有沒有過苦於應付的感覺呢?”


    神原證人點點頭,回答道後來,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抬起臉,對陪審員們說,“老實說,我有點不勝其煩了。”


    山野紀央和溝口彌生注視著他的側臉。蒲田教子則在記筆記。


    “後來,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問題的答案。”


    柏木卻因此感到不勝其煩。


    “在我向柏木表達這個意思之前,我曾問過我的養父母。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問他們,為什麽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邊,為什麽會一個人待在這裏?”


    小山田修於心不忍地低下頭去。


    “那時養母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還是幸虧你來到了我們這裏。’”


    萩尾一美一個勁兒地抹著臉。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會一直看著你,你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


    “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所以沒有立刻領悟。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


    “我也這麽認為。”話出口後,藤野檢察官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個人感想,請將其從記錄中刪除。”


    倉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紅了。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


    “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當時,社團活動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談的機會變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內心發生轉變,你給了自己一個交代。那麽,你有沒有過幹脆放棄和柏木的友情的念頭?”


    “有過,但我沒能和他斷絕來往。”神原說道,“升入初中後,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麽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難再拉開距離。再說要跟柏木絕交,我心底多少有點害怕。”


    “為什麽要害怕?”


    “我覺得,要是我不關注他,他不知會幹出什麽荒唐事來。”


    “你所謂的‘荒唐事’是指什麽?


    “我最擔心的是,柏木會不會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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