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以後再也不來學校了,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是的。”


    藤野涼子舉起了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法官,從剛才起,辯護人就一直在聽取證人的個人見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應道,“反對無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聽取丹野老師的見解。


    “謝謝!”丹野老師抬頭仰望著井上法官,仿佛回到了與井上法官同齡的少年時代,十分誠懇地道了謝,“我的證言確實帶有過多的感情成分。不過承蒙法官的厚意,請允許我再說幾句。”


    “幽靈”第一次掃視陪審員們的臉。


    “柏木向大出他們提出的責問,就是被視作‘女巫’或‘異端’並遭受迫害的人在責問迫害者,‘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們是否明白,這是一種罪惡?’這番責問的含義便是:在惡意橫行的世界裏,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


    井上法官凝視著侃侃而談的證人。


    “柏木一直在學校、社會和教育體製的框架內思考這樣的問題。在學校,學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別。同學之間會通過容貌、體能和人際交往能力相互分類、排斥和攻擊。惡意無處不在,卻從不會有人反問為何要這麽做。柏木對這種狀況非常厭惡。他確實有點認真過頭。”證人繼續說,“才十三四歲就如此深思熟慮,稱得上‘少年哲學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親說的一點都沒錯。柏木下了判斷,認為學校這個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義,因而決定拒絕上學。與大出他們爆發的衝突,就像是最後的確認。”


    法庭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平靜地問:“丹野老師,您曾經擔心過柏木會自殺嗎?”


    “是的,我擔心過。”


    “既然在這個世界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就幹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當我聽說他不來上學後,反倒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他總算可以安定下來,希望他能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義。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臉,接著說了下去,“聽了井口的證言,我打從心底受到了衝擊。即使告別了這所學校,柏木的心態依然傾向於自殺。”


    “可是老師,柏木問被告的問題是‘殺人是什麽感覺’,而不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去死’,雖然對於後者,被告並不適合作為提問對象。”


    這時,原本很老實,似乎早就睡著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頭。山崎晉吾不禁暗忖:看來他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看來,連你這麽聰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啊。”麵對神原辯護人的丹野老師,用老師回答學生問題的口吻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自殺,不就是殺死自己的行為嗎?”


    在證人的注視下,神原辯護人沉默片刻後才說道:“對柏木的死,您是怎麽想的?”


    “他的父親在不幸的事件發生後不久,就憑著家長的直覺作出結論,認為他是自殺的。”丹野老師說,“對於沒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為可恥。雖然現在這樣說,已經於事無補了。”


    丹野老師說到這裏,突然哽咽住了。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繼續道:“我很想對他說,就算走出學校,世界還很大。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應該會有一座沒有絞刑架的小山。”


    “謝謝!”神原辯護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檢察官沒有馬上站起來。她合掌於眼前,像在深思著什麽。


    “需要進行交叉詢問嗎?”


    井上法官催促後,她終於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師。”


    “嗯。”


    “在此場合,我是檢察官,我需要問您一個作為學生來說相當失禮的問題。是有關您個人的問題。”


    “請講。”


    “您上初中時,是個怎樣的學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師完全沒有生氣,反而對藤野檢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晉吾隻能看到他的側臉,卻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溫和、善意的笑。


    “我讀初中的那個年代,還沒有嚴重到發展成刑事案件的欺淩事件。不過,我……如果要分類的話,也屬於被欺負的一方。”他一邊回答一邊點頭,“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討人喜歡,還沒有朋友。雖然算不上被人討厭,卻非常孤獨。”


    “您從那時起就喜歡美術嗎?”


    “是的。”


    “畫畫是您當時的心靈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這樣的。”


    “我下麵的話或許會更加失禮,請您原諒。聽了您的證言,似乎可以這樣理解:您將過去的自己重疊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說投影吧?確實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您對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釋,就是您自己內心的寫照吧?”證人垂下了頭。他無法回答。


    “丹野老師,您不會提出辭職吧?”


    法庭再次嘈雜起來。


    “你很了解我啊。”


    證人竟然承認了,而且沒有露出半點吃驚的表情。


    “因為我覺得,我們在學校生活中了解的丹野老師,不是個能夠在這裏作出如此證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師。我想到,您或許作出了某個決定。”


    “你說的一點不錯。”


    “這一點也與您推測的柏木的心態重合,對吧?反正對這所學校不抱任何希望,沒了後顧之憂,說出想說的話,就能飄然離去了。”


    “或許是這樣的。”


    “這也算一種投影,不是嗎?”


    山崎晉吾不由得驚慌起來:喂,藤野同學,請你適可而止。


    “對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責任。我想做一個了斷。應該多虧了校內審判,我才能作出這樣的決斷。”


    “此話怎講?”


    “今天通過證言,我了解到之前從未知曉,也沒想過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種狀況。我覺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隻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許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檢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時間。她的目光落在手邊的文件和筆記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揚起臉來:“剛才,您說柏木曾對人類的善惡和正義與否有過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這不也隻是老師您個人的印象嗎?用更極端的說法,因為過去的您是一個耽於深思的少年,才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證人沉默不語的時候,場內的雜音變得高漲起來。


    “這大概是他剛升上初二時的事情……”


    丹野老師緩緩述說起來後,嘈雜聲立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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