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酒拙發商老闆和提親的對方,都不輕易就此作罷。問了原因,才知道對方那少爺——也就是阿由日後的夫婿——本來就不打算娶隻懂得禮儀規矩的花瓶女人,他希望娶個能和他一起管理鋪子的聰慧媳婦,而且,當他聽到是下女總管的女兒時,最初有點遲疑,後來偷偷看過阿由,據說所有猶豫全都一掃而空。


    因此,首先是阿高被打動了,當親事逐步談了之後,接下來是五郎兵衛,最後連當事人阿由也被打動,才定下了這門親事。


    夫家送來十兩巨款,說是給阿由準備嫁妝。眼前阿高和阿由忙著縫製的窄袖服,正是用那筆錢買的布匹。五郎兵衛認為出嫁前會很忙,幹脆花錢請人縫製,但是阿由不肯。


    “太浪費了。”阿由說道,“再說,我也可以練習針線活。我要自己縫。”


    因為新娘嫁衣必須配合對方,無法由這邊擅自決定,所以此刻媒人酒批發商老闆夫婦正用盡心思替阿由準備。大概會訂製與阿由相稱,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新娘嫁衣吧。


    —想到此,五郎兵衛總覺得心裏像是注入了熱水。那熱水,有時溫溫的,令人很舒服,但有時又稍嫌太燙,甚至會刺痛五郎兵衛的內心深處。當他想到阿由將離開身邊時,有時會覺得像是劃開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不行,不行。)


    此時,五郎兵衛會努力說服自己。


    (阿由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應該為她高興才對。)


    由於是母親老闆那方做的媒,萬一阿由不滿意對方,反倒會害了阿由。五郎兵衛和阿高起初很擔心這一點。但阿由隻是單純地接受對方少爺的感情,似乎逐漸喜歡上對方了。這點讓五郎兵衛非常高興。


    不知是否阿由比較晚熟,至今從未表示有意中人,再說,她本來就看似與戀愛無緣。雖然別人都說明明長得這麽漂亮,但老實說,五郎兵衛曾暗自擔心,太漂亮或許也不好。


    然而,真是謝天謝地,畢竟還是不乏有眼光的人。天大的幸福在等著阿由。現在想想,至今都沒有過感情的事,對阿由來說反而比較好。因為阿由可以嫁給有生以來第一次便真心相許的男人。


    由於是窮人家,五郎兵衛一家從不浪費燈火,晚上總是早早就寢,但自從阿由訂了親事之後,晚上都點著燈,不是商討種種瑣事,就是天南地北聊得入迷,因而時常熬夜。今晚,阿高和阿由也是邊縫製窄袖服邊小聲地不知在聊些什麽,五郎兵衛隻是出神地望著母女倆,喝著自己所定下的一天隻喝—杯的涼酒,偶爾打打瞌睡。雖然很困,但又覺得這麽躺下睡去太可惜了。這種愉快的心情,即使將軍殿下拿江戶城來換,他也不換……五郎兵衛邊打盹邊這麽想。


    分不清是夢還是想心事地打著瞌睡時,五郎兵衛偶爾也會想起莊助的那個笑容,那個似乎是既害羞又高興的笑容。想到那傢夥或許也遇見春天了,五郎兵衛的喜悅便又增添一分。


    “哎呀,阿爸,睡在那裏會感冒呀!”


    遠遠傳來阿由的聲音。這也很舒服。


    (可喜,可喜。)


    最初,事情就是這樣,一切看似毫無問題。


    二


    莊助的樣子很怪。


    自從聽到舊衣鋪的夜著一事,已經過了約半個月,五郎兵衛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離阿由的婚禮還有一個月。終於隻剩—個月了,五郎兵衛有時也會感到捨不得。


    正因為這樣,他每天忙個不停,完全忘了莊助和夜著的事。此外,又因為深信他或許是有了意中人,大概是那回事吧,總覺得—個勁兒地追問也很不知趣。若是喜事,就算不聞不問,莊助那傢夥肯定也會一副想說的樣子,到時候再好好取笑他一番就是了。隻要不是上了壞女人的當,反正是喜事——五郎兵衛正是這麽想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不經意間看到送客人出門的莊助的背影時,突然發現了—件事。


    (怎麽好像消瘦了?)


    莊助的身材,與個子矮小又沒肉的五郎兵衛就不用比了,就是與年齡相近的男人相較,他也是很魁梧的。他自己甚至、悅過,小時侯雖然個子高大,個性卻很懦弱,時常遭人欺負。


    自從在五郎兵衛底下做事以來,莊助始終給人這種印象。這鋪子雖小,畢竟是服務業,他卻無法對常客說句討好的客套話,偏巧又笨手笨腳,連簡單的料理事前準備,也必須很耐心地教,否則老是學不會。


    反之,勞力的工作,莊助都願意做,而且做得相當好。以前有幾個深川的木筏師傅,偶然路過進到店裏,喝醉後大吵大鬧,說這小酒屋都是男人很乏味。那時,莊助沒給其他客人添麻煩,也沒任何人幫忙,更沒出手打架,隻是推著他們,就把那些人趕了出去。因為都是以木材為生的木筏師傅,當然不是力小氣弱的人,但是他們離去時,卻丟下—句:“那傢夥,真是牛勁!”令五郎兵衛非常佩服,也對莊助刮目相看。


    而那樣的莊助的背影,竟消瘦了許多,連肩膀似乎也下垂了。


    一旦察覺了,即使在稻荷屋霧蒙蒙的亮光下,也不難看出莊助的臉頰有些凹陷,瞼色也有點灰暗。老是忙著自己的事,竟然對這些都視而不見。每天見麵的莊助變化如此之大,為什麽沒有早點發現呢?老是想著阿由的事,竟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


    “喂,莊助,你哪裏不舒服嗎?”


    那晚,五郎兵衛如此問道。莊助一如往常,以膽怯的眼神望著五郎兵衛回答:“哪裏都沒病啊。”


    “不是瘦了很多嗎?”


    “是嗎?大概是夏天沒食慾才瘦的吧。”


    莊助完全不當一回事,五郎兵衛也隻能作罷。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連續注意了三、四天,莊助的臉色依舊灰黯,也確實逐漸消瘦。五郎兵衛認為,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夏天的瘦法。你在我這兒過了五年夏天,不是從未這樣嗎?


    “莊助,你好像沒有元氣。”


    “沒那回事啊,老闆。”


    莊助總是如此冷淡地響應。


    再也憋不住的五郎兵衛,終於在某天晚上收進繩簾後,招手喚了莊助。


    “唉,你就坐那兒吧。偶爾跟你喝一杯好了。”


    莊助神情慌張地說:“老闆,我不會喝酒……”


    莊助雖在小酒屋做事,卻不會喝酒。五郎兵衛也深知這一點。


    “哪裏,不是硬要你喝。你也知道,阿由快出嫁了,我也總是……嗯,心情像是寂寞又像是鬆了一口氣。你就做個樣子,陪我喝一杯吧。”


    聽五郎兵衛這麽說,莊助才慢吞吞地坐在角落的醬油桶上。他看起來有點惴惴不安。


    (難道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事?)


    五郎兵衛隔著盛滿涼酒的大茶杯打量莊助。


    “我說,莊助,最近你好像沒什麽元氣。你不要用夏天消瘦的理由搪塞,因為你從來不曾這樣。是不是有什麽煩惱?”


    莊助頻頻用大手掌擦汗。雖然是夏夜,但此刻鋪子十分通風,何況又沒有忙著做事,根本不可能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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