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大塊頭的……


    那個醜女的……


    那個冷漠的……


    那個粗暴的……


    “木屋的少爺,搞不好被妖怪附身了。”進出木屋的米鋪商甚至如此說道。


    在世人這種冷嘲熱諷的注視下,阿信嫁進木屋的日子終於來臨了,但—整天都下著長矛般的大雨,傍晚又多了個冰雹的“祝賀”,更令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喜不自勝。


    不過,不知是不是毫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從繁太郎到他的雙親木屋的老闆兩夫妻,以及繁太郎的兩個妹妹,大家瞼上淨是可喜的笑容。當他們看到身穿雪白新娘罩衫而更顯得人高馬丈的阿信,以及那張與白粉、胭脂極不相稱的平板大臉時,也沒撲哧地笑出來——雖然看熱鬧的人和來祝賀的親戚裏,有不少人如此期待——對阿信隻是笑容可掬地溫柔以待。他們都伸出溫暖的雙手迎進媳婦阿信。


    新婚夫妻喝的交杯酒和喜筵,—切都非常順利圓滿。坐在席上的阿信,安靜得令看熱鬧的人暗中嘲諷,說她不是佯裝老實,而是像“突然多出一麵牆”。她因為太緊張,隻覺得好像是夢,甚至忘了時間的流逝,直至深夜宴會結束,逐漸到了與繁太郎兩人獨處時,她才突然感到坐立不安。


    畢竟還是很可疑。


    每當地斜眼看著因興奮以及因喜酒而滿麵通紅的美男子新郎時,益發這麽覺得。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是不是上了什麽不祥之物的當?


    年輕超進到事前準備好的新房,換上嶄新睡衣時,阿信心裏的所有疑問全湧了上來。雖是雨夜,房裏卻因季節關係掛了蚊帳。在蚊帳裏,鑽進白得發亮的放褥之前,阿信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以一副將匕首架在剛成為夫婿的繁太郎喉嚨般的氣勢質問:“唉,繁太郎。”


    繁太郎一聽阿信那種鄭重其事的口吻,反射性地回應了一聲“是”。


    “你啊,仔細想過之後再回答。你娶我事後真的不會後悔嗎?”


    繁太郎猶如臉上挨了一拳,皺起眉頭說道:“阿信,你還在說這種話!看來你是真的不桓信我。”


    繁太郎說完,露出潔白的牙齒,斯文地笑了出來。阿信開始有點暈暈然。


    “像你這種英俊的男人,為什麽要娶我這種女人?娶我這種醜女。”


    結果,繁太郎大吃—驚地說:“醜女?阿信?”


    “是啊。”阿信點頭說道。


    “阿信是醜女?這到底是誰說的?”


    “大家都這麽說呀!”


    繁太郎哈哈大笑,“那種話,你當耳邊風就好了。他們是在嫉妒。”


    “嫉妒?”


    “是啊。說我英俊,什麽嘛!那也隻是在取笑我。”


    “沒那回事。大家都是這麽說的。深川的年輕女子都在追求你呢!”


    “那隻是謠言。”


    “難道你沒收到情書?”


    繁太郎往前挪了—下膝蓋,挨近阿信,望著她的瞼,愉快地說:“咦,你在吃醋嗎?”


    簡直是在跟布簾子比臂力——白費力氣。阿信如此暗忖。


    而且。繁太郎又喃喃地說出了令人驚訝的話,“阿信是個大美人。”


    阿信張大眼睛說道:“你是神誌清楚地說這話?”


    “當然清楚。你過來。”


    如此,阿信總算順利度過新婚之夜。這樣—來,她可就是繁太郎名副其實的媳婦了。


    話雖如此,阿信心裏還是有疑問。不,是益發困惑了。繁太郎入睡之後,阿信聞著新換的榻榻米味,一邊細細地思前想後。


    太奇怪了。


    透過媒婆的安排,阿信在嫁進來之前,曾和木屋的老闆夫妻倆見過幾次麵,但那兩個妹妹,是今天婚禮席上才第一次見到。大妹阿靜十四歲,小妹阿鈴十二歲。兩人都如花似玉,正值逐漸長成妙齡姑娘的時期,但不知為何,據說大約一年前,兩人都患上一種心病,整日悶悶不樂,足不出戶,而且飯也吃不下,嚴重時甚至連髮髻都懶得梳,很教人擔憂。雖然看過好幾位醫生,卻毫無起色。於是,家人幹脆讓她們離開江戶,送她們到箱根的親戚家療養了約半年,這回是因為哥哥的婚禮,專程回到深川——事情大致如此。


    對阿信來說,她們是必須與公婆同樣用心伺候的小姑。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阿信內心相當憂慮。今天她們雙手貼在榻榻米上向阿信打招呼時,兩人聲音甜美地向她道賀,並說很高興迎娶阿信當她們嫂嫂,阿信聽後,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可是,當阿信抬起頭來,看到阿靜和阿鈴的臉時,幾乎要停止呼吸。


    雖然從繁太郎的五官看來,這的確很有可能,但兩人真的美得令人吃驚。可是她們卻異口同聲地說,能娶到像嫂嫂這麽漂亮的媳婦。哥哥實在很幸福。


    她們不像在挖苦,看起來似乎是真心話,與剛才繁太郎摟著阿信說“你是個美人”一樣,都是一副認真且出自內心的樣子。


    這一家人有毛病。個個怪得令人莫名地感到可怕。阿信完全睡不著了。


    三


    懷著奇妙的疑惑及解不開的謎,木屋的年輕媳婦阿信,日子過得比預想中的愉快許多,而且有意義。她本來就不討厭做事,當然更快活了。


    木屋雖是木屐鋪,但並非隻賣成品,也幫人補修或裝置木屐齒,或更換木屐帶。要製作質量良好的商品,必須從挑選材料開始。繁太郎的父親七兵衛,本來是個木屐齒的走賣小販,挑著一套工具箱做生意,就他這一代便將鋪子經營得這麽大,所以他總是忙上忙下,每個角落都照顧得無微不至。對阿信來說是婆婆的老闆娘阿文,也不是那種閑著沒事專門虐待媳婦的人,她也是那種認為和丈夫一起做生意比較愉快的勤快女人。


    阿信很滿意這對公婆。七兵衛看中並請進鋪子的師傅們,以及他所培養的眾多學徒,還有自小受阿文訓練、養大,目前負責鋪子廚房雜事的下女阿吉,阿信都很滿意。而且,跟阿信一樣,大家也都對阿信心懷善意。雖是一念之間,但隻要大家有共識又勤快,對做生意的鋪子來說萬事都能圓滿解決。


    當然,繁太郎依舊深愛阿信,對阿信溫柔得令阿信偶爾想捏自己的臉頰。他是個毫無缺點的好夫婿,無奈他與父親不同,手不靈巧,不大可能以師傅一職為生,所幸他擅長算盤,將來就算以在算盤上的長才領導眾人,應該也不為過。


    阿靜和阿鈴這兩個小姑,也跟嗬信很親近,有時甚至令阿信覺得三個人是親姊妹。對這兩個小姑的美貌和可愛的舉止,阿信有時會莫名地感到難過,不禁噙著淚。當阿靜和阿鈴察覺時,又會擔心到令人同情的地步,這令阿信對她們更加地憐愛。


    隻是,有件事令阿信很擔憂,那就是這兩個可愛小姑的“心病”總是不見好轉。母親阿文也很傷心,時常要兩個女兒去參拜不動明王神,或邀她們看戲,或說要為她們新訂做窄袖服,經常提出各種可以令心情愉快的事,但兩個女兒雖然很感謝母親的心意,卻完全快樂不起來。僅有這點,對阿信來說是謎中謎,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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