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說,一邊進了門。邦子一露麵,“咳,邦子呀!”奶奶又喊了一聲,“你們究竟怎麽了呀?我幾乎心髒驟停死掉啦。明這笨蛋在哪裏?告訴我地點,我卡著他脖子給你揪回來!”


    “媽——”


    邦子喃喃道,頓時鬆弛下來。說不上是高興,但確實是很感動的樣子。


    “讓您擔心了。對不起。”


    邦子上前接過家婆的大包裹。亙發現奶奶臉色通紅,太陽穴青筋暴起。真動怒啦。


    “真是的,我還以為明已經不會再幹出什麽糊塗事了。結果他又來了,我好歹明白了,小子們是我教育無方。一個年過四十不成家,隻圖安樂;另一個無可救藥、色迷心竅!”


    “哎,媽!”


    邦子礙著亙在場,做了個拜託的手勢。奶奶圓睜兩眼望著亙,大聲說道:“啊呀,我真是的。”


    “這話不該讓孩子聽見的,可我呀,邦子……”


    “我知道了,媽。亙,上麥當勞吃早飯吧,約上小村君一起去。”


    亙接過一千元日元的鈔票,被推出門外。感覺是剛被龍捲風毀了家園,正不知從何收拾起,這回又有坦克車闖入。


    走下公寓樓德外樓梯,隻見從停車場那邊,“路”伯伯正跑過來。亙在拐彎平台處喊他,伯伯停下來,邊招呼邊擺手。


    “我們一起來的,可奶奶在我找停車位時,自己就下了車,跑掉了。”


    公寓樓的小小中庭,亙和伯伯在單腿椅上並排坐下。伯伯渾身汗水,臉色也不大好。


    “昨天你上學後,伯伯回了一趟家,把事情告訴了奶奶,她說啥也要馬上來東京。因為還有店裏的事,我趕緊安排了人替手,今早天沒亮就趕過來。”


    “伯伯,你看上去很疲乏。”


    “是嗎,亙看上去也很沉重啊。”


    “路:伯伯用大手帕拭拭臉,長籲一聲,終於平靜下來。


    “不要緊嗎?”


    “不知道。”


    “是啊……說不清,道不明的。那有什麽不要緊、無所謂的呢。”


    “哎,伯伯,” 亙仰望著“路”伯伯的臉,“剛才奶奶說爸爸是‘色迷心竅’。”


    “路”伯伯很不滿地咂著嘴:“糊塗老太婆,怎麽亂說話……”


    “爸爸去了別的女人那裏嗎?”


    伯伯把手帕揉成一團,然後又拭著鼻子下方。


    “這種事情,你懂嗎?”


    “我覺得能懂。”


    “真的嗎?”


    “當成電視劇來看的話。”


    “噢……也是。電視上老放這種事情的。”


    伯伯抬起他的粗胳膊。亙也一樣。


    “之後伯伯和媽媽說什麽了?媽媽是怎麽說的?”


    “她說和你爸吵架了。你爸說為了冷靜一下,暫時離開家裏。”


    媽媽說能改善關係爸爸就會回家,不用擔心。


    “媽媽嘴裏沒有說出‘離婚’兩個字啊……”


    “噢。沒提過。”


    “你沒跟媽媽說過,星期五晚上你和伯伯一起回家,見了爸爸,談過話?”


    “我說了……但沒說爸爸用了‘離婚’的字眼。”


    是說不出口。


    “我覺得要是說了,媽媽會很失望的。”


    “為什麽?”


    “爸爸明明白白跟我說了,表明他不會改變了。可媽媽還不是那樣認為的。絕對。”


    “路”伯伯點點頭,“就像你說的是‘吵架’的程度吧。”


    “實在是猝不及防啊。”伯伯嘆道,手抓著蓬亂的頭髮,“明那小子從前就是那樣子。什麽事都是自己一個人琢磨,隻說結論。我也因此跟他吵過多次。重要的事情,他全都是自己拿主意。”


    “路”伯伯和亙說話,極少用“我”說自己。這到不僅伯伯是這樣,媽媽和亙說話時也不用“我”,主語總是“媽媽”,爸爸也是。不僅自稱時是這樣,彼此呼喚時也這樣。所以亙感覺漠然,一直認為成了大人就是這樣的,連老師也是如此,主語總是“老師如何如何”。


    一成了大人,什麽“責任”、“職務”就大起來,“我”這個字眼輕易說不得了。正因為這樣,成為大人是一件很煩人的事。做孩子就好,自由。


    “剛才的問題,”“路”伯伯注意著亙的神色,問道,“如果你爸有了別的女人,你會怎麽辦?”“不是‘如果’,已經有了吧。所以奶奶才那麽生氣。”


    “噢……”


    “爸爸想跟那個人結婚吧。”


    “路”伯伯突然大為生氣:“開什麽玩笑嘛,都結過一次婚了啊。”


    “伯伯為什麽不結婚?”


    “路”伯伯兩眼一瞪:“現在沒談我的事吧?”


    不過在亙而言,這是個極重要的問題,是此時正想知道的事。什麽是結婚?大人為何要結婚?為何結了一次婚,又想重新再結婚?是什麽時候想重來的?


    也許體會到了亙的真實心情吧。“路”伯伯不好意思敷衍,想了一會兒,答道:


    “伯伯首先是承擔不了。”


    “是嗎?跟伯伯比起來,更承擔不了的人,不是也結婚嗎?”


    伯伯苦笑起來:“你真能給大人出難題啊。”


    他嘟噥一聲:跟明一樣,腦瓜子好使呀,然後他又一個勁地揪頭髮。


    “伯伯也許是——膽小吧。”


    “膽小——是害怕的意思嗎?”


    “對,沒錯。”


    “才不會呢。伯伯很勇敢,作為救生員被表彰了好多次。”


    “跟那個不同,完全不同。”


    伯伯說著,拍一下亙的頭。


    “伯伯呀,唉,一旦結婚,不知何時一定會發生這種事的。因為害怕這一點,才不能結婚。”


    “‘這種事’是什麽?”


    “就是現在這種狀態。”伯伯攤一攤雙手,“明白嗎?”


    “又喜歡上別的人?”


    “噢……可是,亙,婚姻不順利,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所以,你爸和你媽的事,也不單是那方麵出問題。”


    “原來是這樣……”


    亙把父親出走一直以來捂在內心角落裏的疑問說了出來。


    “那,也是因為我不好嗎?”


    “路”伯伯猛一震,呆住了。


    “因為我不太出色,所以爸爸就不喜歡了吧。”


    這回伯伯開始雙手“嘎吱嘎吱”地撓頭。


    “唉唉,我這是怎麽了啊。總是自掘墳墓,不該說的都說了。我真是笨蛋。”聲音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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