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告訴我,寄照片給他的是什麽人。」


    「這樣啊。」


    車內漸漸暖和,但引擎聲和細微的震動,就像車子在傾訴「我還很冷j。


    妻子像這樣來見我,她主動過來了。


    那麽,我也該主動問她。


    「那是事實嗎?」


    妻子沒看我,側麵的睫毛很長。


    「——是事實。」


    我仿佛瞬間被掏空,身體內側的反重力一口氣消失。


    「一開始,」妻子透過擋風玻璃,注視夜晚的路麵。「是六月底,大概四點多吧,都內下起一陣驚人的雷雨。你記得嗎?」


    我輕輕搖頭。


    「當時我在元麻布,辦完事正要回家。但是突來的驟雨,害我完全招不到計程車。要是待在店裏就好了,可惜我已走出戶外。」


    所以——她舔濕幹燥的嘴唇。


    「我打電話到秘書室,想問能不能派公司的車子過來。」


    電話是橋本真佐彥接的。


    「橋本說『我去接你』,立刻趕來。」


    是我的錯,她淡淡地說。「我沒留意氣象預報。我想偶爾也該搭個地下鐵、走走路,便留下車子出門。」


    盡管是這種情況,我卻忍不住微笑。「你很怕打雷嘛。」


    妻子像少女般溫順地點點頭。


    今晚是陰天。我這才發現,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光。


    天空一片漆黑,無盡地漆黑。


    「他送我回家,留給我手機號碼,說『往後不管任何事,請隨時吩咐』。」


    橋本真佐彥是能幹的公關人員,麻煩終結者,今多財團忠實的戰士。


    也是效忠公主的騎士。


    「真的隻有這樣而已。」


    妻子又觸摸劉海,手顫抖著。


    「九月發生公車劫持事件的時候……」


    妻子掌握著我的行程。那一天,她知道我會在那個時刻坐上海線高速客運。看到公車劫持事件的報導,她應該當場就察覺狀況。


    「我頭一個聯絡橋本,因為我一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去你那裏,卻不曉得該不該去。我驚慌失措,忍不住哭泣。」


    是他幫了你呢,我說。


    「他為我做了一切。」


    也是橋本將我從海風警署送回妻子等待的家中。我記得他當時的樣子,還有阪本說「姓氏隻差一個字,境遇卻是天差地遠」,以及他輕易就讓前野展露歡顏。


    「可是,這些都不是契機。」


    妻子一緊張就會撥弄劉海。此刻她會不時觸摸頭髮,也是這個緣故吧。她無法克製顫抖的手,像要隱藏似地以右手按住左手,齊放在膝上。


    「不是橋本做了什麽,是——」


    是我的問題,妻子說。


    「兩年前,家裏不是發生可怕的事嗎?」


    集團廣報室開除的打工人員對我懷恨在心,不僅騒擾我,還抓桃子當人質。


    「那時我不禁想,你怎麽能這麽成熟?你是獨當一麵的大人,能夠承受許多事,並且去解決,活得獨立自主。相較之下,我——」


    妻子的嘴唇顫抖。幾小時前,我待在同樣嘴唇顫抖的井手正男身旁。


    「我隻是渾渾噩噩過日子。」


    「你是個了不起的母親。」


    妻子沒回答。


    「從此以後,我就下定決心。我要變成一個大人,要變成一個遇上事情時,你可以依賴,而我能夠提供支持的太太。」


    可是——她垂下頭。


    「我不曉得該怎麽做。我完全不懂要怎麽樣才能變成大人,變得堅強。」


    我不管做什麽都會失敗,她說。


    「馬上就會碰到困難,稍微想要努力做點什麽,身體便撐不住。」


    「身體不好不是你的責任。」


    妻子抬起頭,下定決心般注視著我。


    「世上有太多身體比我更不好、更虛弱,但仍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也有很多人為了孩子而工作。」


    我卻全部推給別人。


    「依賴周圍,隻管驕縱。無論對父親、哥哥、嫂嫂都一樣。喏,你知道嗎?桃子居然對導師說『媽媽身體不好,我好擔心』。」


    我什麽都不是——她說。


    「我隻是個虛浮、依賴心重的人。我一個人什麽都做不到。」


    「可是我……」


    我一出聲,便發現自己的聲音有多無力。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一直跟你過得很幸福。」


    妻子注視著我,眼神遊移。然後,她吐出我意想不到的話:


    「你真的幸福嗎?」


    你真的幸福嗎?


    「桃子上幼稚園,參加考試上小學後,我也漸漸參與社會,看到許多家庭的狀況。」


    於是開始思考,她說。


    「我的家庭,你和我打造的這個家庭,真的算是個家庭嗎?會不會隻是我待起來愜意舒適的繭?」


    「愜意舒適的繭哪裏不好?」


    妻子隨即反問:


    「你覺得舒適嗎?」


    我們望著對方,陷入沉默。


    「我不這麽認為。」


    你一直在忍耐,她說。


    「你為我忍耐許多事。」


    「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


    「是啊,沒錯。但是,我完全不需要忍耐。因為你連我的份都一起忍下來。」


    妻子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我對你太不公平。我不想離開你,不想被你另眼相待,所以交往的時候,始終隱瞞自己是今多嘉親的女兒。直到論及婚嫁,兩個人約定共度此生,忠厚老實的你再也無法回頭,才告訴你真相!」


    妻子的眼角滲出淚水。


    「所以,你為我拋棄許多事物。不管是最喜歡的工作、父母、兄姐、故鄉,全為我而拋棄。」


    是我逼你的,妻子說。


    「我根本沒有讓你幸福。我隻是奪走你有意義的人生,逼你當我的保姆。我太任性,無論如何都想跟你結婚,所以奪走你的人生。」


    我內心總是充滿虧欠。


    「每次你在各處被捲入事件,我就好擔心。你很善良,沒辦法拋下遇到困難的人。你很老實,無法對錯誤的事坐視不管。你不斷涉入事件,而我隻能在外頭提心弔膽。可是……」


    妻子以指尖擦拭眼角。


    「那些時候的你,總顯得神采奕奕。比起待在我身邊,和我一塊奢侈度日的時候更像你。你會變回我認識的你,當初落入情網的你。」


    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妻子說。


    「一直把你關在我的幸福中,你就快要窒息。」


    注意到時,視線一片模糊。我發現自己在流淚,這件事比妻子的千言萬語衝擊更大。


    「對不起。」妻子向我道歉。「你快窒息了,我知道。」


    妻子發現了嗎?賞櫻會時,我那渴望能跨上紅色自行車遠走高飛的願望,及認為自己不屬於這裏的念頭。


    不止那一次。不止一、兩次。隻是我沒有自覺,但妻子看到、聽到、察覺到更多更多那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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