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森先生已成亡骸,我也不想在他麵前聽到這種話。


    「森先生的意見也跟你一樣嗎?」


    井手正男抬頭。他眨眨眼,望向床鋪另一頭的衣櫃。


    「——他罵我,要我別說那種不長進的話。」


    臥室的黑暗中,森先生的亡骸形影顯得格外漆黑。


    「老大很中意你。你哄騙人的手段真是高明。」


    「森先生中意的是菜穗子。他從菜穗子小時候就認識她。」


    井手正男沒聽進耳裏。


    「他罵我耍小手段,叫我不要把菜穗子小姐卷進來。」


    井手正男做了什麽,森先生才會如此勸戒?他對我的菜穗子做了什麽嗎?


    「我停職,時間多到發慌,所以想要揭發你的真麵目。」


    井手正男發出痙攣般的笑聲。


    「我一直在跟蹤你。你都沒發現嗎?有段時間我就住在你們夫妻的公寓旁。那個矯揉造作的地區,連單間套房的租金都貴得嚇人。」


    寒意令我顫抖。


    「外表再怎麽偽裝,你也不可能是真心的。在你眼中,會長的女兒隻是道具。你隻是想要金錢和地位。」


    你在外頭肯定有女人——他說。


    「你絕對在外頭金屋藏嬌,和小三廝混。怎麽可能沒有?那種生活,悶都悶死人。那原本就是你這種人幹不來,對你太沉重的職務。」


    結果咧?井手正男朝著臥房的黑暗攤開雙手。


    「連我都差點嚇傻。原來外遇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寶貝夫人。」


    我杵在原地。


    井手放下雙手,仰頭看我,露出冷笑。


    「會長的女兒厭倦你。你滿足不了她。你被炒魷魚啦。」


    你完了——他說。


    「我也完了,我們扯平。」


    他又痙攣似地笑。


    「老大變成這樣,再也沒有人會罩我。就算退休,老大還是有影響力麵子上,不管我桶什麽簍子,都對我從寬處置。」


    我失去最後的庇蔭,他說。


    「我完了。但我不會一個人完蛋,我要拉你一起陪葬。」


    身體好沉重,我幾乎要被籠罩室內的冷氣壓垮。


    「你為什麽不問?求我告訴你啊!我老婆真的紅杏出牆嗎?對方是誰?問我啊!」


    我叫你問我!他喊道。


    「跪下來求我!磕頭求我不要說出去!」


    我一動也不動。


    「你簡直就是個小孩子。」


    仗著有森信宏這個偉大的父親,恃寵而驕。不管我做什麽,老大都會原諒我。我有老大罩著——


    「森先生已不在世上,你隻剩一個人。你的問題,隻能自己解決。」


    我慢慢移動雙腳,走向臥房門口。我站在門旁,背對著他說:


    「我和菜穗子的問題,也隻能由我們夫妻解決。菜穗子很聰明,對我和嶽父的事,也有足夠的判斷力。如果我們夫妻之間真的有問題,不必你多事,她也會主動告訴我。」


    我說到一半,井手正男就吃吃笑起來。


    「是啊,那你好好加油吧。」


    我跨出走廊,他的話聲追趕上來:


    「我放在客廳的大衣口袋有數位相機,裏麵有多到數不清的證據照片。你可以拿去看。」


    刪掉也沒用!他的嗓門拉得更大。我走下樓梯。


    「我的手機裏也拍一大堆——」


    大喊的同時,傳來東西撞到門的聲響。大概是井手拿手機丟門。我仿佛看到他又抱住頭,縮成一團。


    我驀然想起,森先生曾問:菜穗子好嗎?你們要和睦相處。恐怕他從井手那裏聽到菜穗子的「問題」吧。


    然後,森先生告誡井手,不要說那種不長進的話,不要耍那種小手段,不要把菜穗子扯進來。


    森先生,對不起。我讓你帶著憂慮離開。


    井手正男的風衣掉在客廳門口。


    我對自己搖頭。


    客廳的電話機亮著紅燈,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約莫是井手用臥房的子機報警。


    我轉身前往玄關。大衣衣擺揚起,腳步愈來愈快。離開吧。我不在這裏,我沒來過這裏。


    我想逃走。


    發動富豪汽車的引擎,我往反方向駛出。車子吱咯作響,是沙礫道。我的手在發抖,膝蓋在顫抖,根本使不上力。隻有心情焦急萬分,速度快不起來。


    森家的門燈倒映在後視鏡裏。


    後方傳來警笛聲。


    我踩下油門,什麽都無法思考。我想要一個人獨處。


    手機傳來簡訊鈴聲。


    爬上緩坡又下降,來到看不見森家的地點。我停下車,摸出手機。


    是井手正男傳來的簡訊。附著照片,文章很短。


    「同樣的照片,我也寄給橋本。」


    照片裏,菜穗子和橋本真佐彥依偎在一起走著。兩人挽著手。


    「大家同歸於盡。」


    ※


    我在車子裏待了多久?


    時間感消失。隆冬的夜晚漫長,黑暗幽深。


    我怎麽會在這裏?為何我不回家?


    我在嶽父宅子的圍牆外。我把車子停在圍牆邊,坐在駕駿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千葉開回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把車子像這樣緊貼在牆邊停放。沒辦法打開駕駛座車門,豈不是跟公車劫持事件的時候一樣嗎?


    如果想要把自己囚禁起來,怎麽不去別的地方?要閉上眼睛、搗住耳朵,隔絕現實,還有更適合的地點。


    我想多少睡一下,五分鍾就好。隻要離開現實,一覺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隻是夢。


    有人在敲副駕駿座的車窗。


    我抬起頭,菜穗子站在車外。車上的時鍾顯示淩晨三點,然而,她卻穿著毛衣,抓攏大衣前襟站著。


    頭髮有些淩亂,臉上脂粉未施。像美麗而蒼白的女鬼,正要驚嚇深夜開車、疲倦不已的運將。


    菜穗子與我對望,輕輕點頭。她的嘴唇在問:「可以讓我上車嗎?」聽不到聲音,也許她沒說出聲。


    我甚至沒解開安全帶。手凍僵了,無法靈活動作。菜穗子耐著寒冷等待。


    車門打開,深夜的冷風灌進來。我摩擦雙手,等待血液循環至手指,發動引擎打開暖氣。


    菜穗子輕巧坐進副駕駛座。開關車門,上下車子。這些細微的動作,反映出一個人的教養。菜穗子無時無刻都是優雅的。


    「監視器拍到你。」菜穗子理好大衣前襟說。


    「原來你注意到了。」


    「嗯,可是你沒下車。」


    所以我來了——她解釋。


    「謝謝你讓我上車。」


    我的妻子說,像個搭便車的女孩。


    「我有點納悶,待在這裏很冷,你怎麽不快點進屋?」


    妻子撩起劉海,環抱身體。


    「仔細想想,你——應該不想在桃子睡覺的屋裏談這種事吧。」


    我也和妻子一樣,環抱自己的身體,仿佛要避免彼此碰觸。


    我們陷入沉默。


    「我接到橋本的聯絡。」


    橋本真佐彥收到井手正男的簡訊,立刻通知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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