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


    「你幫我問問阿母……問問阿靜,就說我很想知道,那個夢……她做的那個惡夢是真的嗎?」


    數日之後,回向院茂七帶來阿靜的回答。


    「她說是真的。」


    長兵衛心不在焉地低頭看著擱在膝上的雙手,美代將手擱在父親手上,頭子對他們說:


    「她說,她總覺得小時候在板橋那一帶住宿旅館長大的不好回憶,老在身後追趕她似的,就算她不想再做這種事,覺得錢已經夠多了,但隻要夢見不斷在洗髒腳,就會很想要錢,很怕自己又變得貧窮。」


    洗——洗——洗——


    恐嚇般的洪亮聲音,以及踢破天花板而來的腳。


    阿靜——阿母,你是個可憐的人,美代心想。不過,你卻用你自己的髒腳踐踏我跟阿爸的心,有誰會幫你洗你那雙髒腳呢?


    「忘了她吧。」茂七再度說道。


    廚房傳來阿勝斥責年輕下女的響亮聲。聽到聲音的美代抬眼一看,發現長兵衛也在聽阿勝的喝斥——


    「快呀,把那蘿蔔洗幹淨!」


    阿勝大吼著。長兵衛和美代許久不會這樣四目相望,彼此偷偷笑了一下。


    第七篇 不滅的掛燈


    1


    打從一開始阿由就很在意那位客人。


    是個怪男人;穿著很闊氣,卻又不像使喚下人賺錢的商家老闆。因為他跟一般整天在外辛勤勞動的男人一樣,臉和手都曬得很黑。


    容貌不錯;臉形雖有點方,但下巴長得倒還蠻合阿由的胃口。


    可是,無奈年齡太大了。嗯——大約跟阿爸差不了多少。對方在停下筷子偶爾側過臉時,阿由更沒漏看他髮鬢上那顯眼的白髮。


    阿由的父親若還在世,今年四十五。對今年才二十歲的阿由來說,四十五歲的男人,老得近乎像個神。對方再如何郎似有意的表情凝望著阿由,阿由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阿由認為,挑男人必須挑身體強壯而且年輕,要不然,結為夫妻生了小孩之後,丈夫驟然死去的話,可就一籌莫展了。


    阿由也認為男人必須勤奮工作。如果不是不辭辛勞工作的男人,阿由無意嫁人。賭博的男人,就算對方威脅要殺阿由,阿由也不會接受;好色的不行;懦弱的也不行,懦弱的男人最差勁。


    阿由的阿爸很懦弱;有人邀他,或有人拜託他,隻要對方口氣強硬地逼迫,任何事他都無法拒絕。所以他不但玩女人,也賭博,而且更不會做生意。


    (你阿爸很溫和,像個菩薩。)


    父親因時疫突然過世時,大雜院鄰居的木匠老婆,噙著淚這樣說過。阿由雖沒說出口,卻在心裏呸了一聲。


    阿爸是個像菩薩溫和的人,所以才會迫不及待成了菩薩。這不是很好嗎?這種人,除了當菩薩之外,對家人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也因此,阿由看男人的眼光非常嚴苛,不會輕易動心。阿由認為,自己像座城牆,想要觸及自己,就必須越過既深且冷的護城河。


    櫻屋的客人都是在江戶忙碌勞動的男人,偶爾有人會對阿由說些好聽的話,有次,甚至有個客人不嫌煩地遞給阿由一封情書,實在很可笑。對方自稱是日本橋通町一家菸草舖的夥計,小眼睛、長鼻子,記得好像長得一副老實樣。


    (我不識字。)


    阿由當時向對方這樣說時,對方連耳朵都紅了,然後逐漸麵無血色。在阿由看來,對方並非為了阿由麵紅耳赤,而是為自己竟看上不識字的女人感到羞恥。


    男人,都是一個樣。


    午飯時刻的櫻屋,客人多到阿由及老闆夫妻三人都應付不來。即使如此,老闆仍不打算添雇新人,是老闆太吝嗇?還是生性不輕易相信人?這點阿由不得而知。海參般毫無抓頭的老闆夫妻倆,連笑聲都罕得聽聞,甚至數錢時,表情也像在撿比父母先過世的孩子骨灰那般陰沉。而且夫妻倆時常異口同聲地喃喃自語:活在這世上,完全沒好事。


    阿由也是這麽想的;活在這世上,一點好事都沒有。隻是晚上睡覺早上醒來,一天又開始了,工作之後肚子會餓,所以才吃飯,然後再繼續工作,累了想睡覺便去睡。如此一再反覆,隻是如此而已。


    阿由連身上穿的衣物都是從舊衣舖買來的。雖然並非沒錢訂做新衣,但她懶得應付客人說長道短的。她也從未插髮簪,不過,因是吃食生意,所以髮髻還是結得整整齊齊。而且老闆夫妻倆對這種事也很羅唆。仔細想想,由於老闆夫妻倆過於羅唆,所以除了阿由,沒人肯待下去也說不定。


    不過卻也因為如此,阿由才能單獨占用舖子最裏邊那間朝北的三蓆房。雖然白天照不到太陽,寒冬時,即使窩在房裏,也經常冷得呼氣都要結凍似的,但這裏確實是阿由的城堡。


    獨自養活自己,堅持活著。阿由早就下了這樣的決心。男人根本不可靠。當然偶爾也會有在阿由的嚴苛眼光看來,像是可靠的男人,隻是這種男人壓根兒不把阿由放在眼裏。因為生活處境迥然不同,生長環境也不同,對這種男人來說,阿由大概如同雨後水窪上的水黽。他們或許會不經意地瞧見,然後詫異著在那種地方究竟要怎麽活?但絕不會像對鈴蟲或蟋蟀那般,裝在籠子帶回家,欣賞鳴聲。


    話又說回來,那位客人幹嘛這樣目不轉睛盯著人看?一屁股坐在像破梯子的簡陋台角落,啃著鹹蘿蔔尾,還盯著這邊看。


    那男人倒底是怎麽了?


    從那位客人到「那男人」的這種轉變,在阿由心裏已經許久不會有過了。


    眼前一對客人起身離座,阿由一雙粗壯的手收拾碗碟。當她將碗碟浸在水桶時,裏邊那個賣藥的高呼要茶水,阿由傾倒大水壺倒茶水。雖是連批發商大概也賺不了多少錢的廉價粗茶,但櫻屋僅僅對茶水不會小裏小氣。既然是配合那些靠雙手雙腳工作的男人,提供比較鹹的飯菜,那麽這一點兒體貼也是理所當然的。


    阿由擱下水壺,抬起頭來,發現那男人又在看著自己。兩人視線交會時,那男人甚至露出笑容,嘴角出現兩道深深的皺紋,眼角也跟著下垂。男人笑時,表情有點狡猾。


    人在發笑或發呆時,會露出本性。阿由覺得那男人是個令人不快的傢夥,於是決定連看都不再看那個方向。


    過了一會兒,阿由用眼角瞟了一眼那男人,男人已經不在了。老闆皺著眉頭收拾那男人的碗碟。待人潮高峰告一個段落時,阿由問老闆,老闆說那男人擱下一枚小金子。


    「他還說,不用找錢。」老闆說道。「這一定是不祥之兆。讓那種客人盯上可就麻煩了。」


    「為什麽?」阿由皺起眉頭問道。她並非為男人講話,但飯錢是飯錢,多收一點不是很好嗎?她認為對方應該隻是出手大方而已。


    結果,老闆回答:


    「因為不尋常。再怎麽說,我們這兒的飯菜根本不值一枚小金子。那客人盯上我們這兒的什麽非賣品了。」


    不出數日,阿由終於明白老闆說中了。


    2


    那男人名叫小平次,四十三歲。據他自稱,以前是當舖夥計,當舖老闆也曾想招他入贅,他卻因血氣方剛,迷上私娼女人,挪用舖子的錢,老闆知道後將他趕出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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