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其實是在萬屋裏該學的都已學會,是換到更大的商家的時候了。然而,他以這手法讓仁平吃了鱉,當時眾人雖都笑得直打跌,但沒有一個是壞到骨子裏的惡人,事後氣氛便漸漸有些走調,總一郎的人望多少也受了些影響,於是認為這裏非久居之地。真是聰明。」


    「是很聰明,但我不喜歡。」平四郎心想。他把心裏的想法直截地說出,政五郎嗬嗬笑了。


    「一點也沒錯,我也比較喜歡為人處世沒那麽圓滑周到的人。」


    「不過,被像我這種沒好處也無礙的人喜歡或厭惡,對那些長袖善舞的人來說都一樣。」


    「您這是什麽話。」政五郎似乎很高興。


    「事情我明白了。」平四郎對大額頭笑道。「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無關乎人的生死,不過就是場有些過了頭的惡作劇。這麽多年來還懷恨在心,這仁平也太會記恨了,真嚇人。」


    政五郎福泰的一張臉,陡然間暗了下來。


    「大爺說的沒錯。若是一般人發生了這種事,稍微受了點挫折,應該會反省自己並引以為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巧的是,仁平並非這種氣性的人。離開萬屋之後,不但滿肚子怨氣,生活也跟著荒唐起來,接著便是一連串的不順遂。本人暗自死心眼地認為,這都是因為出了那種事被趕出萬屋之故,要是沒有萬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於如此。」


    平四郎唔了聲。「仁平會當上岡引,也就是那個,自己曾經也身為罪犯——這種常見的情形嗎?」


    「是的。」政五郎將原本已稍稍放鬆的背脊挺得筆直,低聲說道:「大爺不喜歡與我們這種人打交道,大頭子早已提過。因此,仁平成為岡引的前因後果及之後他做了些什麽,這一套長篇大論的贅述,我就不拿來煩大爺了。隻不過,仁平為上頭做事以來,許多作為是相當令人不以為然的。」


    「什麽樣的作為?收取賄賂或是……」


    政五郎搖搖頭。「要件件細說便沒完沒了。簡單一句話,就是欺負弱者。」


    平四郎皺起眉頭,總覺得本應治好的腰又痛了起來。


    「我們的工作是幫忙奉行所的大爺,本身沒有任何權限。懲治罪人並非我們的本分——不僅如此,正如大爺才說的,我們這些人裏頭,也有不少是犯過律法者。找到做了壞事的人,說起來,就像見著同鄉一樣。」


    聽著政五郎語重心長的講述,平四郎不禁想到他本身不知有著什麽樣的過往。


    「當然,我們是公役大爺的手下,一舉一動都須遵從大爺的號令。隻是,若犯了法的人可憐,或是有什麽不得已的情由才以身試法,那麽我們會稟報大爺,請求從輕發落。因為有些時候,町裏的一些芝麻小事,我們比大爺來得清楚。」


    「是啊,你說的對。」


    回想起來,令鐵瓶雜院前管理人久兵衛出走的那件事,便是如此。妹妹——疑似——對兄長下手,這種事並非出於憎恨,背後的情由令人同情。當然殺人的確不該,但不能逼得殺人者再去犯下另一樁兇殺案,這一點連平四郎這半調子的公役也懂。


    「仁平卻不明白這一點。」政五郎深深嘆氣,語氣仿佛在提一個不長進的自己人。「不,即使心裏明白,對那些因事跡敗露而處於劣勢的人,他就是無法給予一點溫情。」


    「這就是他欺負弱者的緣由嗎?」


    「是的。再沒有一個岡引,像仁平對罪犯這般不留情了。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曾經對我們大頭子提過,這人似乎以發現罪犯、加以逮捕為樂。大頭子聽了隻說很遺憾,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便沒再應了。」


    仁平一心認為,自己年輕時遭同伴聯手欺騙,被迫離開店家,人生也才因此走上歧途。當年被捉弄、取笑之事,是否仍歷歷在目?所以把氣出在無法公然反抗自己的軟弱罪犯身上,既囂張跋扈又冷酷無情?


    「也許是想藉由欺淩罪犯,證明自己比所有人偉大,頭腦比任何人聰明。」


    平四郎內心想著,不由得脫口而出。「頭腦聰明有什麽好處?」


    「啊?」政五郎偏著頭不解。


    「說起來,頭腦聰明和讓別人以為他頭腦聰明,是兩回事吧?」


    「哦,的確是。」政五郎拍了一下膝頭。


    「無論頭腦有多聰明,要是別人不知道,就不會說他聰明了。反過來,其實頭腦駑鈍,隻要能讓別人以為他頭腦聰明,就是聰明了……啊,不過要讓駑鈍的頭腦顯得聰明,還是得聰明才做得到。」


    「用不著聰明,隻要夠奸巧就可以。」政五郎一本正經地回道。


    「大爺說得很對。」


    「別說笑了,我這人嘴裏長不出象牙的。」平四郎吊兒郎當地笑了。「被你這麽像樣的岡引一褒,渾身都不自在。不過……」


    他收起笑容。


    「我知道仁平是什麽樣的人了,倒是挺難纏的。不過,他對湊屋足以構成威脅嗎?」


    政五郎如剛吹熄的油燈般沉下臉色。「仁平忘不了過往的怨仇,多年來一直追查讓他在萬屋栽跟鬥的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人運氣不好,讓他有了可乘之機,便立刻出手毀了那人。」


    平常人即使腳踏實地過日子,一輩子也免不了出點小錯,好比借錢卻還不起、沉迷於女色誤入歧途、一時衝動因細故打架傷了人、一時大意害人受了傷等。隻要被仁平逮到機會,便將小事化大,將他們以罪犯身分逮捕。


    「在萬屋跟著總一郎設計仁平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有的成為獨當一麵的商人離開萬屋,憑一己之力開了小店鋪;也有的去其他地方工作。剩下的一人,被萬屋第二代老闆看上招為女婿。但是,如今這四人下場都很悽慘:有人死在牢裏;有人財產散盡,落魄到住在破雜院裏;有人死了孩子,也有人跑了老婆。萬屋本身自女婿那一代便沒落,現在連個形影都沒有了。」


    平四郎睜大了眼睛。「這全都是仁平造的孽?」


    政五郎不慌不忙地訂正:「不,是仁平立的功。」


    「這實在是……」


    「我們大頭子的地盤是在本所深川,之所以會知道仁平的這些作為,其實也是因被他整得生不如死的第四人,也就是萬屋的女婿的緣故。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當時大頭子住在相生町,這才得以明白事情的底蘊。大頭子想盡辦法別讓事情鬧大,但偏偏是喝酒打架傷人,實在壓不下來。大頭子直說可憐,懊惱了許久。」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茂七懊喪至極的麵孔。


    「眼下,對仁平來說,就隻剩下帶頭的總一郎——湊屋總右衛門一個了。」


    「總右衛門本人知道這件事嗎?」


    「應該知道吧。以前夥伴的消息應該會傳進他耳裏。他那個人向來行事謹慎,一般是找不到破綻的。」


    平四郎感到一陣涼意,不由得將手揣入懷裏。「謝謝你,讓我知道了這許多消息,很值得參考。對了,之前相生町那第四人叫什麽名字?還有沒有人知道他當時那個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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