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四郎點頭嗯嗯附和,一副在書場聽說書先生講戰記的模樣。碰巧政五郎的老婆又來添熱茶,越發覺得自己像個聽書客。


    「不久,萬屋的茶葉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賺的錢多過上一代起家的紙類。這麽一來,負責紙那邊多是在萬屋土生土長的傭工,與茶這邊初來乍到的傭工們,便無可避免地形成對立之勢。雖然如此,雙方的掌櫃都是吃過苦、歷練過的,自然不會為這等無聊小事吵上檯麵。遇到這種情況,在暗地裏較勁的,總是那些年輕人。」


    這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這大額頭說話時語調像唱歌般高低起伏,且本人也隨著話聲上下晃動,連聽他說話的平四郎,忍不住也想跟著動起來。


    看著政五郎,或許早就習慣了,隻見他雙手交抱在胸前,端坐著不動如山,相當有架勢。


    「發生這種人多相爭的事情時,雙方必定會出現一個領頭的人物。」大額頭三太郎抑揚頓挫地繼續說道。「可想而知,茶方麵帶頭的是總一郎。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而且深受第二代老闆賞識,算是眾望所歸。相對的,紙這方帶頭的則是長總一郎兩歲、自小吃萬屋飯長大的,名叫仁平的夥計。」


    「喂喂,慢著。」平四郎吃了一驚,打斷大額頭。「這仁平就是那個岡引仁平?」


    大額頭三太郎正換氣要繼續說唱,便這麽停下來了。政五郎代為答道:


    「是的。但是大爺,麻煩您忍著點,先聽完再說。」


    「最好別附和是嗎?」


    「是的,真是過意不去,但還請大爺幫這個忙。」


    政五郎先行個禮,再向三太郎點頭。大額頭調整氣息,順溜地又開始說唱起來。


    「話說,這總一郎與仁平,倒是兩個相像的年輕人,頭腦靈光又是做生意的好手,雙方才能不分軒輊,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仁平有一點比不上總一郎,那就是人緣。不分男女都很喜歡總一郎,畢竟是因為他較聰明吧。換句話說,他善於展現他的賢能。即便如此受主人賞識,他仍不驕傲、不怠慢,率先奮不顧身地工作,也可說是他做人懂得體諒。他明白光有腦袋是無用的,紅花還須綠葉扶持,腳不動便前進不了,手不做便沒飯吃。」


    這不單是湊屋總右衛門,凡是位居人上、能支使人者均是如此。平四郎也深知這個道理。正因如此,他更想避免這種麻煩事,隻用上頭不容分說指派的小平次一人,不求表現,懶散至今。


    「然而,仁平卻不懂得這個道理。」三太郎的話聲忽地沉重起來。「這種錯誤,頭腦好卻不懂事的人經常會犯。仁平根本瞧不起手下的傭工。在他眼裏,不僅店裏的人,全天下的人看東西都沒有他來得透澈;在他心裏自己最了不起,因此他對任何人都毫不客氣。再者,頭腦好但人緣差的人,常專挑對方最不愛聽的話來明諷暗損,得理不饒人,故實際上人人皆對他極為厭惡、畏懼。他之所以成為紙方傭工的首腦,原因之一雖是他的能力強,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眾人怕了他,敢怒而不敢言。」


    在此種狀況下,茶與紙雙方的對立也由最初的如野狗亂吠,逐漸走了樣。


    「紛爭不斷,使雙方關係越演越烈,但在這你來我往之中,認識對方將領的機會也多了。換句話說,慢慢地紙方的傭工也開始漸漸折服於總一郎的商才與人品。」


    萬屋老闆將此視為一舉弭平紛爭的良機。


    「第二代老闆竟將紙與茶的領頭對調,讓總一郎到紙這邊,而仁平到茶那邊。而這個主意確實奏效了。」


    對調不到兩個月,紙方原本堅決反對總一郎的傭工,也完全為他所收服,紛爭化於無形。若事情就此解決,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但事情畢竟無法盡如人意。


    「其他的火種都滅了,卻還有一個麻煩沒有解決。」


    那便是如今被降格為討厭鬼的仁平。


    「討人厭的人之所以會再三做出惹人嫌的事,其實都是因寂寞作祟。但是,原本該是很聰明的仁平,在這一點上腦筋就是轉不過來。一開口就討人厭,一出手更是惹人嫌。而總一郎此時最該做的,是挺身而出安撫一幹傭工對仁平的厭惡;且他是個聰明人,理應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但他卻置之不理。畢竟當時年輕氣盛,心裏對仁平有所不滿,想作弄作弄他吧。」


    這不難理解。站在眾人頂端,底下的人全都站在自己這邊,想欺負一下看不順眼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事情原本就不是發生在傭工有五十、一百人的大鋪子裏,因此與其分成兩派明爭暗鬥,不如眾人齊心討厭一人,整個形勢便會安定得多。對仁平而言,身在萬屋便如坐針氈。然而,仁平也不肯服輸,一有機會便設法反擊。但這又會激怒其他傭工,結下樑子——」


    有一次,總一郎等人想到一個好主意,利用仁平素來自認聰明,反咬他一口。若能讓他狠狠栽個筋鬥,就算仁平再狠再霸道,也會因丟不起這個臉而自行離去吧。


    「萬屋的錢財出入,由第二代老闆與大掌櫃兩人包辦。總一郎雖深受老闆信賴,也有一本總帳是他不得過目的。」


    事到如今,仁平也賭起氣來,硬是想比總一郎先爬到得以看那本總帳的位置。隻不過,連大掌櫃也偏愛總一郎,因此這終究是無法成真的妄想。但越是無法成真,越是嘴硬要做到,這正是仁平——不,正是人的愚蠢之處。


    「總一郎等人準備了一本空白的總帳本,裏頭什麽都沒寫,隻把封皮封底弄髒、沾上些手垢,做得像一本用舊了的帳冊,假裝這是店裏的「秘密總帳」——連大掌櫃都不知,隻有老闆才曉得的重要帳冊。而總一郎悄悄弄到手,暗中調查,像要設法刺探店裏的內情和買賣的狀況。」


    一心憎恨總一郎的仁平簡單地上鉤了。一幹人聯手作弄一個人,雖有些缺德,但也是件有趣的事。傭工們共同演起戲,可憐的仁平被蒙在鼓裏,全然不知。


    「總一郎等人邊小心不讓仁平得到那本空白的總帳冊,卻又巧妙地讓他知道他們將帳冊藏在哪裏。仁平一確認總帳冊的所在,便興沖沖地向第二代老闆告密——」


    有人告密,老闆總不能不管。老闆押著莫名其妙的總一郎等人,搜出那本總帳。


    「翻開來,卻是一本白紙。」


    這也是當然,因為本來就是空白的。


    「仁平當場臉都綠了,拚命解釋。表示這太奇怪了,總一郎他們是那樣鬼鬼祟祟,自己的懷疑並非無中生有。這說的也有道理,但總一郎是個聰明人,早為此備好答案。他事前便在這空白帳冊的好幾處上寫了些字,並解釋道他正在教家裏的傭工們寫字,隻是不想搞得人盡皆知,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便暗中進行。」


    平四郎唔了一聲。


    「萬屋的第二代老闆相信了總一郎的說辭。仁平隻挨了頓罵,但不到十天,如同總一郎等人所料,他悄悄離開了萬屋。被當做眾人的笑柄,在店裏難挨是當然的。可憐歸可憐,但有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而總一郎更高明的,是在半年後也離開了萬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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