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言之,阿藤是背負著父親的光環,下嫁給總右衛門的。一名如此高傲的女子,對依恃自己丈夫保護而舒適度日的葵,以及受到等同於繼承人待遇的佐吉,自然不會有好感,摩擦齟齬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惡劣的氣氛並未持續太久。葵在投靠湊屋滿四年、佐吉十歲的那年秋天,突然消失蹤影,離家出走了。


    據「黑豆」打聽來的消息,葵留了一紙書信給總右衛門,內容是為至今的照撫表達謝意,托叔叔代為照顧留下來的佐吉。也就是說,葵獨自離開了湊屋。於是,佐吉形同遭母親遺棄。


    對於葵的出走,湊屋內的看法至今仍分為兩派:一是認為她被阿藤攆走,一是認為她有了別的男人,跟著那男人走了。隻是,持前者同情葵看法者較為不利,原因自然在於若她真受不了夫人的陰損欺侮,不可能留下佐吉不顧。


    平四郎卷著長長的紙卷,唔的沉吟了聲。心想,原來佐吉從小就開始吃苦了。他這一聲牽動了腰部,這次真的因腰痛而唔唔呻吟起來。


    灶下有開夥的動靜,大概是在燙青菜吧。小平次的話聲不時傳來。


    至於湊屋總右衛門的兩個兒子,平四郎倒也略有所聞。這兩個年輕人的名字是從父親的名字取了一個音,加上長男次男的區別,分別叫做宗一郎、宗次郎。宗一郎將來要繼承父親,屆時應該也會繼承總右衛門的名號。但據市井傳聞,這兩人才幹平平,遠遠不及父親,要說長處就隻有生性老實,不會花天酒地狂嫖濫賭。不過平四郎倒認為第二代是這種安全牌反而好,眾人大可不必為湊屋擔心。


    論年齡,佐吉也比他們來得年長,算是兄長。雖非直係,與總右衛門仍有血緣之親。既然總右衛門會如此疼愛佐吉,由他來繼承湊屋——當然,免不了會發生種種騷動——也未必說不過去。湊屋本就是總右衛門個人的功業,後繼人選由他來決定似乎也無不可。


    然而實際上佐吉僅被稱為「湊屋的遠親」,派到鐵瓶雜院來當管理人,眾人皆認為湊屋的繼承人仍非宗一郎莫屬。


    「母親出走的影響畢竟不小。」


    平四郎繼續看信。「黑豆」個性分明的字綿延不絕。


    葵離開湊屋不久,佐吉便被送到出入湊屋的花木匠那當學徒。這多半是阿藤作的主。一個十歲的孩子,失去了母親這座靠山,要煎要煮但憑隨心所欲。在家裏,女人對這類事情的權限較強,也許總右衛門曾加以反對,但最後也隻能讓步吧。若被質問忘恩負義的侄女生的兒子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哪個重要,便無可反駁了。


    從此,佐吉的人生便與湊屋無關。他被送到花木匠處當學徒,兩年後他十二歲時,湊屋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這次是個女兒,取名為美鈴。首次弄瓦,總右衛門喜出望外,於「勝元」大宴賓客,但即便此時,佐吉仍未受邀。


    今年將滿十五歲的美鈴也是個艷名遠播的美人,據說容貌更勝母親阿藤當年。平四郎還無緣得見,但小平次曾經看過,興奮地說她就像個女兒節人偶。她當然是阿藤引以為傲的女兒,有關她的謠言滿天飛,說什麽要到大奧去學習禮儀(註:「大奧」為幕府將軍的後宮。一般平民女子若有機會進入大奧工作,無論工作內容如何粗重卑微,出來後亦如同鍍了金,身價百倍),某身分高貴的大名(註:江戶時代直屬於將軍之下、幕府所賜之領地為一萬石以上的高階武士)想迎她當側室等。「黑豆」的信中並未有這方麵的說明,但附註了這位受到母親的薰陶、高傲無比的美鈴小姐,與父親和兄長們感情不睦,對他們沒有絲毫敬意。


    然而,這是因為父親兄長這方有失威嚴之處。「黑豆」笑稱湊屋總右衛門好女色,但家人恐怕無法一笑置之。眼見父親女人一個換過一個,而兄長們對這個父親不僅不敢有意見,連回嘴都不敢,也難怪美鈴心生忿懣。


    佐吉來到鐵瓶雜院前,地主湊屋總右衛門的眾多傳聞,早已傳進平四郎耳裏。他專找身分比自己低的女人,這在發跡致富的人當中很少見。湊屋的確是殷實商家,但若以在吉原(註:江戶時代,江戶城裏公設的風化區)撒錢、擁花魁(註:吉原遊廓裏地位崇高的妓女)到天明的玩法,再殷實也會立刻玩垮。但總右衛門所挑的,總是小曲師父、蕎麥麵攤的寡婦、人老珠黃而恩客漸稀的辰巳藝妓(註:指深川一帶藝妓,身穿男子外褂,藝名也多男性化。以重人情、亢爽有鬚眉氣概,賣藝不賣身著稱)等,令那些愛嚼舌根的人也嚼不出個所以然。


    他不會將這些女人當成短暫的慰藉之後就予以拋棄。甚至有時同時來往與三名女子之間,分別出錢照顧她們的生活。分手時,總留給對方一筆資產:店麵、房子、錢財不拘,令她們在分手後生活不虞匱乏,雙方好聚好散。恐怕沒有哪個女人跟了總右衛門,卻對他抱恨而終。


    不僅如此,一旦女人懷了胎,總右衛門二話不說即令生下。隻不過,或許是在侄孫佐吉那時學了個乖,他從不將生下的孩子迎入湊屋。且為免這孩子將來上湊屋爭家產,也命女人白紙黑字寫明;女人們也由於總右衛門的照撫,自願寫下這紙切結,因而從無血緣繼承之爭。然而,這些孩子們自小聽母親教導「你父親是湊屋總右衛門」——這也是無可隱瞞之事——因此對湊屋宗一郎、宗次郎兄弟與美鈴而言,滿江戶到處是我不識人、人卻識我的異母兄弟姐妹,心裏自然不會舒服。


    「黑豆」還寫了今年初春美鈴前往王子賞七瀑時發生之事。當時,美鈴在不動堂門前町的茶屋休息,茶屋的小下女衝著她喊「姐姐」,美鈴一氣之下甩了那小下女一巴掌。據查,這名叫阿蜜的小下女十三歲,的確是總右衛門的孩子。其母二十歲那年在淺草的茶館工作時被總右衛門看上,隨即由他包養並生下阿蜜,但產後不久便過世。阿蜜由舅父母收養,生活雖不富裕卻也衣食無缺,這似乎也是出於總右衛門的援助。


    平四郎讀著信,感到手肘漸麻。這才好不容易看完半卷。不過,也難怪湊屋會惹人非議。過去渾不在意聽過就算的傳聞,如此重新認知,平四郎不禁有些不快,湊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這事即便在身強體健時知道,也足以令人憤而掩耳,眼下閃了腰正感吃痛,不由得更加火氣沖天。


    捲動紙卷,繼續讀下去。才看了兩、三行,平四郎便驚道:「哦?」原來「黑豆」前往王子的茶店確認阿蜜其人時,她正在店頭工作,近處烏鴉啼叫不絕。抬頭一看,烏鴉在上空盤旋。正覺不吉利,隻見一隻烏鴉翩然而下,停在茶屋的稻草屋頂上,阿蜜竟開心地湊過去,喊它官九郎。


    「養烏鴉的小姑娘倒挺有意思。」


    「黑豆」隻短短評了這麽一句,平四郎卻無法看過就算。


    上回見麵時,他曾對「黑豆」提起佐吉的人品、工作狀況等,但不曾提到他養了一隻名叫官九郎的烏鴉。並非他認為此事微不足道,而是他壓根兒便沒想起。因此,「黑豆」不可能知道有「官九郎」這麽一隻烏鴉,可見這真的是巧合。


    名為官九郎且不怕人的烏鴉應該不多。阿蜜喚的那隻烏鴉,一定是佐吉養的官九郎。而佐吉是湊屋總右衛門侄女的兒子,阿蜜則是總右衛門小老婆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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