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剛才那隻烏鴉,」小平次生氣地說道,「翅膀上紅紅的。可惡的傢夥,顯然打定主意要詛咒這座雜院。」


    圓滾滾的小平次跑著越過平四郎,舉起拳頭在頭頂上猛揮,想趕走烏鴉。這時,正巧有人從管理人家走出來,小平次的拳頭險些打在這個人身上。


    「噢!」對方叫了一聲。是個年輕人,身上穿的不是輕便和服,而是工匠們穿的窄管褲,上下的衣服都是深色的,個子高瘦。他身子微往後仰,正好形成俯視小平次的樣子。


    小平次也吃了一驚,趕緊往後退。兩人一臉傻相,彼此對望。或許是注意到平四郎靠近的身影,年輕人露出驚訝的神情。


    尷尬之下,小平次先開口:「烏鴉……」說著鬆開握緊的拳頭指著屋簷,「我想把烏鴉趕走。」


    年輕人仰望屋簷,露出笑容。


    「這不是官九郎嗎!原來你在這裏啊?」


    「官九郎?」


    「是的,那是我養的烏鴉。」


    「你養的?」


    「是的。從還是雛鳥的時候就開始養,和我很親。」


    他以客氣的語氣向小平次說完之後,朝著平四郎,不慌不忙地深深鞠躬行禮。


    「您是井筒大爺吧。」


    「是啊。」平四郎隨口回答。「你是『勝元』的人吧?辛苦了。大致都整理妥當了?」


    「是,托您的福。」


    「新管理人要來了啊。」平四郎稍稍往敞開的拉門裏探了探。屋內沒有雜亂的樣子,整理得很幹淨。


    「久兵衛的東西寄放在『勝元』嗎?」


    「是的,先寄放在那裏。一些小東西就直接借用了。」


    「那麽,新管理人什麽時候會來?」


    平四郎這麽一問,年輕人的表情又顯得有些傻愣愣的。他雖不是什麽美男子,但有一雙澄澈的眼睛,似乎視力很好。


    「啊啊,這真是失禮之至。」


    「怎麽?」


    「還沒有去拜會大爺,就已經見到大爺了。」


    這回換平四郎傻了。小平次則是「欸?」了一聲。


    「其實,我就是新的管理人。」說著,年輕人又低頭欠身。「我叫佐吉,還請多多指教。」


    佐吉年方二十七,連三十都還不到。當晚,湊屋匆匆派人趕來致意,平四郎問了佐吉的來歷。


    據說佐吉是湊屋主人的遠親,原本是花木匠,一直住在小石川,沒有其他家人。


    「湊屋總右衛門……」


    湊屋的人將傳話仔細交代完,留下一盒點心走了。平四郎自言自語道:


    「究竟有什麽打算?」


    佐吉太年輕了。這麽年輕的管理人,不要說以前有過,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深川北町每月輪值的管理人有六人,最年輕的少說都有五十好幾,有的甚至年過花甲。管理人這個工作,沒有老人家的歷練與智慧,是做不來的。


    湊屋也自有道理,稱說找不著其他的人手。其因出在前任管理人久兵衛消失的情由。他與人結怨,雜院的年輕人太助便是為此而遭池魚之殃,被人刺死。久兵衛認為若他繼續待下去,保不定會發生更可怕的慘事,為了自己與鐵瓶雜院住戶的安全,他突然出走,銷聲匿跡。有如此危險的背景,自然沒人肯接下管理人的位子。而佐吉盡管是遠親,好歹是自己人,好不容易說動佐吉,看在自己人的情麵上,答應接下這份工作。所幸,深川的名主們也很體諒,同意聘用佐吉,真是可喜可賀。


    然而,事情沒有這麽單純,這便是平四郎有苦難言之處。前麵所述的「情由」,並非全然屬實。殺死太助的是他的胞妹阿露,久兵衛為了包庇阿露,才編出這段故事。平四郎和阿德都知道,雜院裏也有不少人隱約察覺。眾人心知肚明,卻假作不知。


    而直到眼下此刻,平四郎都還深信湊屋也明白事情的內幕,認為久兵衛一定會一五一十向主人報告。他是夥計出身,向來盡忠職守,對總右衛門忠心耿耿。即便是為了包庇雜院房客,也不可能不向主人稟報真正的原因便一走了之。


    但是,還有另一種可能。平四郎不了解湊屋總右衛門這個人的脾氣,搞不好,他一聽久兵衛的話便會破口大罵,認為不管有天大的理由,包庇一個殺了人的女子萬萬不可,要久兵衛立刻將阿露交給町辦事處。久兵衛為包庇阿露到底,不敢稟報實情。因此,湊屋相信了表麵上的故事,確實為找不到新管理人而傷透腦筋——又或者,總右衛門也了解真正的內幕,但不得不配合表麵的說法,因而找不到新的管理人……


    「看來事情可複雜了。」平四郎喃喃說道。


    為了確認,他拿起點心盒來搖了搖。高級的木盒子發出輕輕的沙沙聲。一看包裝,是日本橋名點心鋪的點心,不像有紅包在內的樣子。感謝您對我們租戶的事情不予深究——要不是湊屋沒這份心,要不便是一無所知,自然無從謝起;再不然就是心存感激,但為人小氣,捨不得送紅包……


    「不想了!」平四郎說。餵的叫了一聲,拍手呼喚妻子,要她一道來吃點心。


    點心相當可口,味道並不複雜,有一股窩心的微甜。


    咱們且回到鐵瓶雜院。


    來了一個不該來的年輕管理人,究竟會引起什麽樣的騷動?平四郎著實好奇。明明沒事,每天也三番兩頭往阿德那裏或深川北町的辦事處跑。


    北町的管理人們無不大感驚訝,驚訝過後,緊接著是怒髮衝冠。那模樣不免令平四郎憂心。上了年紀的人情緒急遽起伏相當傷身。


    「要那種年輕小夥子來當管理人?我家那不肖子都比他管用!」說此話的管理人有之;「這樣鎮不住住戶的。」麵色凝重的管理人有之。話雖如此,既然名主們都同意了,眾人如何反對,也無法阻止佐吉的出任。


    但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除了佐吉之外的六位管理人,決定不讓佐吉輪職,理由是他暫時還不熟悉工作。事情底定,佐吉這方隻是被告知結論而已,沒有反對的餘地。


    「不過,他好像也沒表示什麽不滿。」


    阿德向平四郎說明。


    「佐吉這個人哪,我看他還不曉得管理人該做些什麽吧?一天到晚隻會拿著掃把掃地。」


    哦——,平四郎撫著下巴。


    「聽你這麽一說,巷子的確比平常來得幹淨。」


    阿德狠狠瞪他一眼。「這裏隨時都幹淨得很。再說,掃地小孩子也會。」


    阿德又繼續抱怨,說那個人總是一身工匠打扮。


    「要是出了什麽事得穿外褂出門的話,他究竟打算怎麽辦?」


    每當須排解糾紛或陪同居民訴訟時,管理人身穿「外褂」不僅意味著正裝出席,同時也彰顯了自己的公家身分,表明自己身為「町役人」的立場,令旁觀者一目了然。然而明知如此,平四郎還是刻意開玩笑:


    「用不著你擔心,佐吉總有那麽一、兩件外褂的。」


    阿德大大哼了一聲。平四郎故作輕鬆地笑了。


    「火氣別這麽大。佐吉會來這裏,說來說去,也是為了阿露。她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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