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遠的父母威嚴地坐在正中,雖然他們早已審查過我這兒媳了,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注視著我。我就像個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們家約定的步驟,完成了婚禮的所有儀式。酒宴上來了很多人,嘈雜的人聲使我什麽都聽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場夢。一直鬧到很晚,清遠才拉著我進了三樓的洞房,我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就是我的婚禮。第二天,清遠拉著我給公婆請安,然後陪著我過了一天。現在,趁著他去樓下的空當,我躲在書房裏寫下這頁日記。


    從今天起,我將在這本日記本中,記錄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見到她。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陰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遠的父母住在二樓,每天上午清遠都會帶我去向他們請安,他說這是歐陽家一貫的規矩。公公婆婆的年齡都很大了,而清遠則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歐陽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想老爺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愛自己的獨子吧,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很愛我的吧。


    今天起清遠就回公司上班了,歐陽家在上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從事從美國進口各種貴重商品。老爺和太太年紀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遠一人管理,所以他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獨自坐在書房裏,呆呆地寫著日記。清遠曾經答應過我,在結婚以後我依然可以去銀行上班,但現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們說歐陽家的媳婦必須要留在家裏。清遠不能違背父母的意願,終於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頭。


    雖然隻過去了十天,但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年似的。這就是新婚的滋味嗎?一輩子都回憶不盡?會不會是這棟房子的原因呢?有時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樓梯上,心裏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能聽到什麽聲音,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卻又什麽都聽不到了。哎,會不會是新娘子們都會有的多疑呢?


    是的,說實話我有些怕公公,他穿著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都讓我隱隱感到害怕。清遠總是在安慰著我,說歐陽家來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風俗。算了吧,隻有麵對清遠時我才會感到開心,可今晚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陰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難得出門一次,安息路邊的洋房大多掛起了彩燈,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自然,那些掛燈的人家都是外國人,歐陽家是絕不會過洋人的節日的。但是,清遠已經答應我了,今晚他會早點回家,與我一起吃頓晚飯的。


    但是,清遠卻又一次慡約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我幾乎什麽都沒吃,就跑到大廳隔壁彈鋼琴去了。對了,這架鋼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妝,每當我煩惱的時候,就會坐在鋼琴前彈奏李斯特的曲子。鋼琴彈著彈著,我的眼淚就悄悄落了下來,我隻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淚。不,他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的,因為今天是我們相識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還在中國銀行辦公室做秘書。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們都紛紛提前回家了,隻有我還在打著一份文件。忽然,我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緩緩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他就是我的清遠。原來他已經這樣看了我許久,我問他有什麽事,他卻搔搔頭問經理辦公室在哪裏。從此以後,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銀行辦公室,應該由財務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有與我說話的機會。他每次和我談話,都會扯到許多別的事,在辦公室一談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趕他走。後來,他就請我到外邊去談了,先是去咖啡廳、餐館,然後是電影院、公園。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歐陽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們也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的心裏則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麵對清遠,這個男人是如此出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我知道有許多女子在暗中爭奪著他,但他卻一個都看不上,唯獨隻愛上了我一個。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他為什麽會對我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為我的眼睛吧,他說過我的眼睛裏有一種穿透時空的美麗。


    最終,我被清遠征服了。在他那灼熱的感情麵前,我想他應該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們全家的人都為我感到高興,銀行裏的女同事們則暗暗地嫉妒。於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夜晚,羅宋大飯店的眾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這就是我們相識相戀的經過,然後就是我們的婚姻了。在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我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麽,或許就像一隻鳥兒,隻是從一隻籠子,換到了另一隻籠子。


    彈完鋼琴,我回到了樓上的書房裏,呆呆地看著張愛玲的《傳奇》,這本書我已經看了二十遍了,也許還要再看個二十遍吧。


    剛才,我接到了清遠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有重要的應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輕輕地掛上電話,繼續寫我的日記。


    聖誕快樂,我親愛的朋友。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記得過去在銀行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裏有個外籍職員,在每年4月1日都會搞出許多惡作劇,不是說某個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獎,就是說第三次世界大戰昨晚開打了,原來4月1日是外國人的愚人節。


    今天,就是4月1日。


    醫生是下午來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緊張,清遠也很難得地提前回家了。仔細地檢查完畢後,醫生非常鄭重地告訴我——我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我輕聲地問:“對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給我開愚人節的玩笑吧?”


    醫生傻乎乎地回答:“對不起,太太,什麽叫愚人節?”


    我尷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了。可是,為什麽是在今天告訴我,難道這一切都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麽是懷孕,也知道我將要成為母親了,但是——我說不清楚,隻是在那個瞬間,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


    清遠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興極了,婆婆也終於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說個不停。可她那張充滿皺紋的臉,就像來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裏嘮叨著浙東方言,我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感覺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語似的。


    他們對我折騰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閑,坐在書房裏寫下這些字。我想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發芽了,他(她)會漸漸地長大,然後離開母體,他(她)會像誰呢?是我還是清遠?


    我輕輕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筆吧。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舉行舞會。


    在兩天前知道我懷孕以後,清遠決定要風光地慶祝一番,他邀請了生意場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舉行一場舞會。


    入夜以後,所有的賓客都來了,荒村公寓所有的傭人都忙碌了起來,把大廳布置得富麗堂皇。清遠拉著我來到了大廳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將做父親的喜訊,在眾人或羨慕或嫉妒的掌聲中,留聲機裏放出了音樂——舞會開始了。


    清遠一向是舞場上的高手,據說他的舞姿迷倒過不少女子。我原本並不怎麽會跳舞,在認識清遠以後,他就經常帶著我上百樂門、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調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過,在嫁入歐陽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跳舞了,至於清遠是否在外麵和別的女人跳舞,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隨著那《花樣的年華》響起,清遠摟著我翩翩起舞,音樂牽引著我的腳步,將那早已遺忘的節拍又拾了回來。天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有力的大手摟著我的腰肢,我輕輕地把頭伏在他肩膀上,感覺就像一隻入港的小舟。


    周圍那些跳舞的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我們已成為了舞會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麽舞會皇後,我隻想做清遠唯一所愛的女子,我重新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裏,分明是歉疚和報償。是的,半年來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他的徹夜不歸,他的不聞不問,他身上沾染的外邊的脂粉氣,現在都一消而散了。清遠,你可曾聽到我心裏的話,不管你做過什麽,我都已經原諒你了。


    是的,我們會成為美滿的夫妻的,我們會生下許多孩子,荒村公寓將不再清冷孤寂,而將變得生機勃勃。


    民國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陰


    前幾天我在日記裏說過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鄉下,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據說在那裏還有一間叫進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黃昏時分,公公婆婆終於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似乎從老家帶回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大皮箱子裏。他們看著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隻能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開始臃腫了,但我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因為我的孩子越來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遠一直在竊竊私語,好像在瞞著我商量什麽重要的事情,我隱隱有些可怕的預感。整個晚上都躲在房間裏不出來,將近子夜十二點鍾還不敢睡覺。這時,清遠卻把我拉了出來,將我帶到了一個空房間裏。公公婆婆也在這裏等著我,他們把門緊緊地鎖上,讓我躺到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我對這氣氛感到很害怕,實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來訓斥了我幾句。最後在清遠的懇求下,我隻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臨產的孕婦那樣。


    公公打開了從鄉下帶來的大皮箱,拿出了一個似乎是玉製的小盒子。然後,清遠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個圓環似的東西。清遠渾身顫抖著說:“這就是玉指環嗎?”


    婆婆點了點頭說:“快點進行吧,總要走到這一步的。”


    清遠緩緩走到我身邊,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它是青綠色的玉器,在側麵有著一塊醒目的紅色汙點,在燈光下發出某種奇異的反光。我立刻掙紮了起來,但被清遠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裏似乎含著淚花,輕聲地說:“若雲,放心吧,你不會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被清遠握得不能動彈了。然後,他將那枚玉指環,緩緩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環冰涼冰涼地,立刻像是一隻箍似的,緊緊地“握”住我的無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瞬間,我感到腹中胎兒輕輕叫了一聲,於是我也哭泣著喊了出來。但清遠死死地按著我,手指上的感覺使我渾身無力,再也無法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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