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聽,不能想。


    “你啊,你不是我的孩子啊。”


    隻能聽,不能回答,不要想。


    “你啊,你是我爸的孩子啊。我爸,就是你的爺爺啊。”


    祖父,那個沉默寡言的祖父……


    “他把你媽啊……”


    那個祖父,把母親,


    眼前站著祖母,我熟悉的祖母的腳阻擋在前方。


    隻看腳尖就知道了。不用看臉,我也知道那是祖母,是變成魔鬼的祖母。


    “你不是我孫女!”


    不可以開口,也不可以跟擦身而過的人對看。就算聽見了什麽,也不可以理會。


    去的時候祖母牽著我。可是,


    回來的時候我隻有一側人。去的時候祖母是那麽樣地慈祥,回來的時候……


    所以,祖母她,從那之後……


    不,不可以理會,忍過去,不要去想。祖母幾年前就死了,父親更早以前就死了。父親的長相、聲音、氣味,我一樣都不記得。


    過橋,把橋走完。過了這座橋,那塊大岩石上。


    “你根本不是我孫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厲鬼祖母以恐怖的聲音叫喚著。管你怎麽吼,我也不聽。我也不懂那種事。


    跟我無關。


    為什麽要過橋?為什麽我要過這座橋?為什麽我會來到這個令人忌諱的魔所、邪惡的惡所?


    老人的話是真的,這裏盤踞著人類的惡業,是拋卻罪業的場所。


    嘰。


    嘰。


    嘰。


    化成風,忍過去。忍過去,隻要過完橋……


    那裏是成片的圓石子。


    鋪滿圓石子,人不會去的地方,被罪業填滿的業之濱。


    它的正中央,在巨大的岩石和奇妙的植物圍繞下,有一座小巧、扁塌的老祠堂。


    ——啊啊。


    從祠堂,


    咕咚,咕咚地,


    滾出圓石子。


    ——那是,


    我跑了過去。


    撿起了那顆石子。


    石子背麵,


    是他的臉。兩眼空洞,嘴巴半開,那是,


    “美津子,都是你拋棄了我。”


    “打電話給你,害我想起你拋棄我的事。”


    “一想起來我就好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極了,怎麽樣都忘不了。”


    “我要報復你。”


    ——我要死給你看。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徹頭徹尾就是這樣一個爛人。你實在是個無可救藥、罪孽深重的傢夥。


    我用力將浮現他的臉的圓石子緊抱在胸口,然後,狠狠地扔進海裏。


    我回不去了。


    橋隻能過一次。


    而我過了兩次,那麽今後我該何去何從?


    或執心不足……


    回不去了,風之橋。


    注釋:


    1柳田國男(1875-1962),民俗學者,在日本列島及當時日本殖民地旅行調查,開創、確立日小民俗學。著有《遠野物語》等作品。


    2新渡戶稻造(1862-1933),農學家、教育家,歷任帝大教授、東京女子大學初代校長等,後來並擔任國際聯盟事記局事務局次長。著有《武士道》(英文)等書。


    3內村監三(1861-1930),基督教思想家。就讀於劄幌農校時信教,提倡獨特的無教會主義。


    4南方熊楠(1867-1941)菌類方麵的生物學家、民俗學者。為一知名的博學強記、行為奇矯之人。


    5日本俗信鼬鼠會群眾在一起,口中噴火,形成火柱,引發火災,俗稱“鼬之火柱”。


    6原文的祠堂名為“ヨガタリサマの祠”,所以兩種漢字的寫法都有可能。


    7傳說中位在通往冥府途中的河岸。


    第四章 來自遠野物語


    01


    水野帶來的年輕人說了非常有意思的話。


    這位麵相平滑的阿繁雖然沒什麽表情,但也因此讓人覺得耿直,頗有好感。沒有抑揚頓挫的木納說話方式也突顯出他的樸實,我深深地被他的話所吸引了。


    他說的內容,其實聽起來就像在瞎掰。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會一笑置之:那種鬼扯淡連在酒席上都助不了興喔。


    然而,


    因為阿繁的語氣實在太嚴肅,我差點就要相信了。


    不,這些話無關乎相信不相信吧。應該先為有人相信這些事而驚奇,然後把那種驚奇與自己的內心互相對照,接著深究、自省到不再感到驚奇為止。


    因為我和水野都被阿繁描述的異境奇譚強烈吸引了,我們幾乎要在那裏個異境幻視到什麽了。那裏一定潛藏著盤踞在我們的內心,令人懷念又妖異的魔物。


    如果把它當成笑話一樁,付之一哂,也就這樣了,不了了之。但是不能這麽做,若那麽做那樣等於是自我貶低。阿繁說的內容原本就沒有添枝加葉,十分單調。因此被剔除掉的枝葉必須由聽的人自行點綴上去,幻想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枝葉,使其繁茂。這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嗎?


    “很藍嗎?”我問。


    “很藍,河川是藍色的。被那條藍色的帶子一分為二的……”


    是一片原野——阿繁說。


    “原野聽起來好像太誇張了呢。”


    “沒有其他形容了。”


    於是我在腦中描繪原野。我所想像的原野,或許不是我國的原野。在一片荒涼的大地上,流過一條蔚藍的河川,就像用藍色顏料拉出一條線般。好像不對,不可能是這種兒童塗鴨般的情景。哪裏怪怪的。


    ——天空嗎?


    在我的想像中,北方的土地與天空似乎籠罩著陰鬱的色彩。宛如風雨欲來、烏雲洶湧翻騰的天空下,隻有河川是一條碧藍色的帶子,所以才顯得古怪吧。我問天空也是藍的嗎?阿繁說比東京這裏的還要藍。


    “是藍的啊?”


    “嗯,山也是藍的,當然也有不藍的日子。”


    冬天的時候,也有一片雪白的日子——阿繁說。


    “天空凍結起來,山地被雪覆蓋。我的故鄉……”


    有三處驛場,此外就隻有青色的山脈及河川,然後就是原野。


    “山啊……”


    我腦中的風景也逐漸成形了。不過我幻視到的景象,或許是我出生的西國,或是前些日子造訪的南方風景。因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伴隨著仿佛鄉愁感傷的景色。


    “山上有山人。”阿繁說。


    “是指住在山裏麵的人嗎?”


    “老師,好像不是。”水野插嘴說。


    阿繁娓娓道來。


    02


    有一條叫做笛吹峠的路。


    是從山口通往六角牛,前往海邊的捷徑。


    山口是村名,因為位在通往山上的入口處,才被起了這樣的名字吧。六角牛則是山的名字。


    翻過這座山頭,就可以去到麵海的一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冥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京極夏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京極夏彥並收藏冥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