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衛衍本來就很不安,皇帝在他麵前笑著笑著突然收斂了笑意陷入沉思讓他更加不安起來。


    衛衍知道皇帝是在回憶,而且那些回憶導致了他的心情不愉快。對於這樣的狀況,最聰明的做法是屏住呼吸隱身暗處,等他自己走出來,但是有那麽一瞬間,衛衍突然覺得皇帝此時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憐。他其實還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那種想法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從他的腦子裏麵冒了出來,他一時心頭不忍,出聲打斷了皇帝陛下的回憶。


    “如果真的覺得惶恐不安,就換你來服侍朕。”事已至此,多想無異。不過,這個人……景帝被衛衍從沉思中拉回,看了他一眼,莫明其妙又興致高昂起來,將剪子遞到了衛衍的手裏。


    “臣……”衛衍捏著手裏的小剪子,望著已經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掌,訥訥了半天才開口,“臣不會。”


    皇帝哪裏可憐?他到底哪根筋搭錯了會覺得皇帝可憐?總是被皇帝往死裏折騰的他才比較可憐吧?總是被皇帝用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為難的自己才是最可憐吧?


    衛衍,衛家的七公子,雖是庶出,但私下甚得衛老侯爺寵愛,又兼自幼體弱,身邊伺候的人一大堆,從小就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學藝的那幾年不必說自然是有人貼身跟著伺候,就算是被送入宮中侍奉君王,他的職責是拱衛皇帝安全,端茶送水灑掃庭戶更衣沐浴之類事自然是一概不會做也根本是輪不到他來做,甚至連輪值夜宿的時候也是有小內侍伺候的,說起來衛七公子會做的事情實在是不多。


    前段時日,在皇帝陛下的命令逼迫諄諄教導之下,衛衍會做的事情已經多了不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半癱兒,但是替皇帝陛下打理指甲這種細致活他是真的不會做。


    “不會就學,誰生下來就什麽都會的?”景帝在他耳邊說著很有道理的風涼話。


    “臣不敢。”不會是一個原因,不敢也是一個原因。一個生手第一次就拿皇帝陛下的龍體練手,讓衛衍覺得很有壓力,怎麽著都不敢動手。


    “有什麽損傷朕恕你無罪,不過你再敢抗旨不遵下去朕倒要追究你的罪了。”景帝有時候真的很無可奈何,本來是很有情趣的事情眼前這個笨蛋最後都能把它變成不得不遵從的命令,實在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帝陛下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衛衍不敢再拒絕了,隻得小心舉起他的手掌,學他剛才的樣子去剪才冒出一點頭的指甲。皇帝陛下的手指修長有力,專人精心打理的指甲個個被磨成圓潤的橢圓形,指甲表麵則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


    衛衍小心地咽下一口唾沫,握住剪子的手指感覺有點僵硬。皇帝被精心照料的手指像絕世的瓷器一般漂亮,而他現在的行為就好像是一個莽夫掄著個大錘要將那瓷器生生砸碎。


    抬起視線偷偷掃了一眼,發現皇帝陛下的表情很恬淡,半眯著眼斜躺在軟枕上看著他動作,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很溫和,好像真的一點也沒有為他近乎糟蹋的行為生氣。


    “陛下……”好不容易弄完了一個手指頭,對著摸上去感覺有點坑坑窪窪的指甲,衛衍悄悄抹了一把汗。生手和熟手真的不能比,如果皇帝還有理智的話就應該馬上喝止他的行動,不要讓他繼續弄下去,隨便找個宮女都會比他弄得好。


    “不錯,繼續。”景帝依然半眯著眼,隻是點了下頭,首肯了衛衍的成果,示意他繼續。


    不錯?這樣還叫不錯?如果沒有對比的話衛衍也許真的會覺得自己弄得不錯,但是皇帝陛下的手藝擺在這裏做對比,不知名宮女的手藝也擺在這裏做對比,他怎麽也沒辦法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說出不錯這兩個字。


    “陛下……”以為皇帝陛下眯著眼沒看清,衛衍再叫了一聲,希望他能仔細瞧一瞧。


    “以一個生手來說,既沒有剪破朕的手指頭,也沒有折斷朕的手指甲,除了毛糙之外沒什麽大毛病當然是不錯了,繼續吧。”景帝當然知道衛衍在想些什麽,言不由衷地誇獎了他一番。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很低,不過對於衛衍這個笨蛋,他的要求也就這麽多了。


    衛衍隻能繼續,第二個手指頭比上一個好,第三個沒出什麽差錯……到最後手腳通通打理一遍後,衛衍的技術勉強算是有了不小的進步。


    這一通折騰直到日頭高掛,景帝終於過足了癮,大發善心放了衛衍出宮回府。


    景帝是在入夜時分收到有關齊遠恒的密報的。從昨夜下令到如今不過短短十個時辰不到的時間,暗衛轄下的緝查司就已經把齊遠恒的生平事跡祖宗八代通通調查清楚呈上密折,對於這樣的辦事效率景帝還是深感滿意的。勉勵嘉獎了來人一番,揮手讓他退下後才小心挑開密折封麵上的火紅印漆打開來細看。


    齊遠恒,年二十八,母在其繈褓之中即喪,年十六時父喪,未婚娶,現居京都安興大街燕子橋頭,家中僅書童一名老仆一人。祖籍江南,於先帝朝永嘉十四年隨父離開江南遊學各地,永嘉十六年寄居京郊譚家村,是年與衛衍相識,一同習文練武,朝夕相處,交情甚好。


    隆盛五年衛衍入宮伴駕後不久,齊父偶染風寒不治而亡,齊遠恒遂扶棺南下,將其父與其母合葬於江南老宅祖墳。守靈三年後齊遠恒再次遊學北上,於隆盛十一年到達京都,定居於如今的安興大街燕子橋頭。


    其人素有才名,諸藝通曉,於定國安邦之策上亦有不少獨到見解,常與人清談國事,在江南士林和京都士林都頗有名氣,人稱崤山居士。然其生性不羈性情倨傲,不願依附權貴而生,京中不少高門巨族聞其名後皆有下帖邀請其入幕,均被拒,現以賣畫潤筆為生。其擅潑墨山水,雙手狂草,上門求畫求字者絡繹不絕,生活倒不至於拮據。


    這份密報共有三十多頁,包括了齊遠恒和齊家的各個方麵,景帝大致翻閱了一遍才重新翻到感興趣的地方細細閱讀。


    “交情甚好?”看到這個詞時景帝冷笑了一聲。


    真的是交情甚好嗎?照他看來未必,若真是交情甚好,就不會是一個口口聲聲“衛大人”,另一個卻是用“齊兄”來稱呼了。齊遠恒的這一聲聲“衛大人”怎麽聽都有些諷刺的味道,也隻有衛衍這個笨蛋感覺不到,或者是感覺到了但是根本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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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帝此時對某個不在跟前的笨蛋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想到他,牙根就有點發癢。連自幼相識自以為交情甚好的人都敢明目張膽地欺負他,還有什麽人不會欺負他?衛衍那個笨蛋能安安穩穩長這麽大實在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識人不清,誤交匪友,到現在還沒被人賣掉真是謝天謝地了。


    不過,齊遠恒,以前的事朕不管,以後朕的人可不會容你再隨意欺負。景帝那樣想著,合上了密折,閉上眼睛開始思考一些問題。


    那樣想著的皇帝陛下顯然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某個事實:說起欺負衛衍來,他要論第二,這天底下恐怕沒人敢認第一的。


    第二日是正月十七,新年後首開朝會。按理來說每月的十五十六都應該有朝會,不過因在正月裏,這朝會的日子就推遲了一日。今日的朝會上群臣討論的焦點有兩個,一個是春汛,另一個則是春闈。


    景朝境內共有三條大河數百條支流,北有一條,南有兩條,每到汛期,這幾條灌溉了無數良田養育著黎民百姓的生命之河總要肆虐幾次。景朝的河工是年年修月月修日日修,不過成效不是很顯著,或大或小的絕堤每年都要衝毀數千萬良田。


    春有春汛,春天一到,冰原解凍,上遊支流河水迅速增多,千支萬流匯集起來造成下遊河水暴漲,絕堤就時有發生。夏則有夏汛,夏汛一般是各地雨水充沛大量降雨引發的。秋汛也是如此。大概隻有冬天沒有汛期的煩惱,但是到了冬天河水幹涸無法灌溉也是一個困擾農民的大問題。


    春汛的爭論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麵,一是錢,二是治理的方法。河工年年修年年都要花上大筆的錢,然而到了汛期河水一衝千裏大堤就化為虛無,屬於銀子打水漂還聽不見聲響的那種活。


    關於春汛是工部首先發的難,工部尚書先是出列向景帝稟報了春汛前各處河堤的修整情況,然後開始指責戶部批給他的治理費用太少,今年戶部批給他的河工治理費用隻有他上報的一半,言下之意就是因為錢沒到位造成很多活幹不下去。


    工部發難,戶部自然接招。戶部尚書肖越馬上出列解釋為什麽要砍掉工部那麽多治理河工的費用,反正是這裏不合理那裏也有問題,最後開始哭窮。


    肖越是景帝的親信,景帝既然把掌管一國錢糧的大權交給了他當然是信任他的,也明白他的難處,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雖然經過數十年的修養生息,國庫還是挺充裕的,但是自景帝親政以來已經接連辦了好幾場大典,再加上天公不作美,這個冬天是幾十年少見的酷寒,放糧免賦等等措施免不了會影響今年的國庫收入,戶部目前於錢糧上雖然還算不上捉襟見肘,但是治國與治家同理,總要有個長期的打算,不能吃了這頓不管下頓是不是。


    基於這樣的原因,肖越自上任以來就致力於節流開源,能不花錢的地方盡量不花錢,能少花錢的地方就一定要少花錢,不要說工部,朝廷上哪個部門今年的預算呈文沒有被戶部大幅度削減,就連內務府的好幾處用項都被駁回過,更遑論其他衙門。今日工部的發難可以算是近一年來朝廷各個衙門對肖越這個新任戶部尚書帶領下的新戶部衙門處處卡錢行為的一次總爆發。


    景帝端坐殿上聆聽殿下群臣辯駁。肖越作為他的錢糧大管家腦中自然有一整盤棋,哪裏該用錢哪裏不該用他心中都有一本帳,對後來加入的其他各部詢問的反擊也依然很犀利,而且他還有最後一張免死金牌——窮。這樣的辯駁永遠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可能分出真正的勝負,後來眾人吵累了,從各部的預算回到河工,對治河到底該堵還是該疏又是一番爭論。


    景帝幼時就坐在這裏聽他們這樣吵,快十多年了,有些人每年的說辭竟然也不知道變一下。聽他們吵得實在是太厲害也知道吵不出什麽結局,便向旁邊站著的司禮內侍打了個手勢。


    清脆的玉笏聲響,終於讓已經越吵越興奮的眾臣反應過來,眼前這個被他們變得像菜市場一般熱鬧的場所是朝會的所在地——太和殿,而他們年輕的帝王正端坐殿上觀看他們的精彩表演,神情肅穆表情高深莫測。


    隻要還有點腦子的人馬上都反應過來,齊齊俯身長禮。


    “臣等失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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