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幹隆一笑躬身,隨汪氏由東廊進入內偏殿。裏頭早已預備停當,十幾支蠟燭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間地下鋪著猩猩紅氈,放著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擺在角上,碧綠黢青的醃黃瓜,糖拌紅菜椒絲,香菇豆瓣醬,珍珠豆芽兒,中間一個柏花白玉攢盤,拚著丹鳳朝陽的花樣兒,蹄筋垛雲,野雞崽子,揚州硝肉兌翅兒,ju花芯水蘿蔔雕鳳,胡蘿蔔“太陽”,玲瓏剔透,在燈下晶瑩閃爍,艷色不可方物。幹隆接連幾天吃的都是禦廚房大籠蒸的餾火膳,一見這擺置,便喜得眉開眼笑,一邊坐了矮幾上,說道:“好!青紅皂白,四維分明,好顏色,這麽好花樣兒,難為你怎麽做來?朕有點不忍下著呢!”說著,汪氏已端了熱菜,卻是清醬燒豆腐、爆青芹、薑絲茄餅、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鍋即出,鮮香撲鼻而來。幹隆也不用酒,就著象眼小饅頭、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裏品嚼一口,連連誇獎:“這和外頭臣子的差使一樣,你這麽經心,就是好的!這豆芽裏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這茄餅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賠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聽二十四福晉說了《石頭記》裏頭做茄子的法兒,那麽九蒸九曬又糟又醃的,弄出來都沒魂兒了,兌上蔥薑絲兒,勾粉芡煎出來,就成了這樣兒。我那裏還收著一罈子,主子幾時想用,就給您做。”幹隆吃著,一笑說道:“連《紅樓夢》裏的菜都搬出來了?”汪氏道:“聽人家說《紅樓夢》不是好書,二十四福晉說的是《石頭記》。”


    “《石頭記》就是《紅樓夢》裏的前八十回。”幹隆笑道,“也有叫《情僧錄》、《風月寶鑑》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兒、汪主兒一樣,都是一個人。”汪氏笑道:“主子這一說,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譜原來是錢八十回子做的!這廚子可真算能耐!”幹隆聽她把“前八十回”聽成了人名兒,“咯”地一笑,說道:“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卻堪堪地糊塗了。”喝了一小口粥,又問道:“這幾日朕沒進裏頭,聽見有什麽話沒有?黜退了王八恥一幹太監,你是怎樣想的?”


    汪氏偏著臉想了想,說道:“太後和娘娘都說主子忙,沒聽見別的什麽話。王八恥這幾個賊骨頭,平日裏狗仗人勢的,除了老佛爺、娘娘,他眼裏有誰?就是我這位份,叫他出去代買一點粉硝胭脂,打個頭麵首飾,要看他臉色,給他塞體己,還帶搭不理的。他走了,我隻有念阿彌陀佛的!”幹隆笑問道:“沒有翻你們牌子,該不會有怨言的吧?”汪氏紅了臉,低聲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這把子年紀,早就鑼歇鼓罷了。除了新進來的和卓貴主兒,哪個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輕時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罈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幹隆咀嚼著這話沒有言語:卜義揭出那拉氏的那些醜事,其實現在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如今要窮究,不但時日久遠,難以核實,就算弄得彰明較著,又怎好像外頭捕賊似的在宮中折騰?不弄清楚,隻是個於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許更大的難題出來,壓根兒沒法子擺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窮迫不舍?唉……幹隆想到這裏一陣灰心,不禁一嘆,說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這話帶著禪味兒……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點驚異地望著幹隆,她還從來沒見過幹隆這樣兒神態,像感傷又像沉吟,像嘮叨又像念誦。這麽平常一句話,有什麽“禪味”的?怎麽一會兒時辰就變得憂鬱了?怔了移時,她笑道:“我是說我們老了。萬歲爺您可不老!我們女人老得快嘛!”


    “是麽?”幹隆失聲一笑,看一眼汪氏,說道:“你比朕小著十六歲,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麽忌諱的?白髮天子白髮宮嬪熙樂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經吃飽,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來道:“咱們前殿裏去吧。”


    汪氏答應一聲“是”,命丫頭們收拾碗具:“這幾件玉盤玉碗都登記過的,哪裏取的還放哪裏,把冊子號銷掉……”隨幹隆仍回格子殿來,隔門便聽和卓氏在給太後說笑話兒:“……阿凡提當時路過這裏,聽見這討飯的和巴依在爭吵,許多的人都圍著看熱鬧,就擠進去對巴依說:‘巴依老爺,他路過您這裏,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錢,因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嗎?’巴依老爺說:‘是的!’阿凡提說:‘他沒有錢給您。我願意代替他還錢。’巴依說:‘可以!”


    “阿凡提從挎包裏取出錢袋子,搖了搖,袋子裏傳出了錢幣碰撞的叮噹聲。阿凡提問:“這是什麽?’‘錢!’‘這就對了。’阿凡提說:‘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這錢的聲音也是錢的一部分,您聽到了錢的聲音,就是付了您的帳了。我的巴依老爺!’”


    人們初時一怔,回過味來,立刻便是一片歡笑,有啐那巴依老爺貪財黑心的,有贊阿凡提機靈多智的。太後起初沒聽明白,皇後在旁細細解說了,老人笑得手裏紙牌撒了一炕,說道:“還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隻玉柄聚耀燈台取來,賞了和卓氏!”因見幹隆進來,挪身下炕道:“廊下燈謎已經設齊了。這都是咱們自家製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賞;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罰他的!”幹隆便知自己在這裏,眾人畢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領賞,也認罰,總之逗得老佛爺樂了就好!”說罷,攙太後出了格子殿。


    隻見玻璃窗外院子裏也紮著不少燈,天井裏正中央是兩盤碩大無朋的二龍戲珠燈,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帶詩謎的燈都懸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著,走馬燈、龍宮吊兒、西瓜燈、宮燈,花樣雖不多,星星點點連綴起來也頗有情致。廊下地龍暖氣氤氳,又能看外頭的燈又不得受涼。幹隆不禁點頭,說道:“秦媚媚還算能會辦差,曉事。皇後不要猜了,你扶著老佛爺,我來——”


    那拉氏因王八恥等人被拿,她自己備位中宮,連個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連幾日不進內宮,大樣兒上撐著一如既往,心裏其實忐忑不安,懷著鬼胎。聽幹隆發話給自己派差使,頓覺一陣鬆快,忙就過來代幹隆攙了太後,笑道:“這都是幾個阿哥編的,下頭綴的有名字,有些謎太後不懂,我也稀裏糊塗的。謎兒不好,皇上隻管指教。”幹隆笑著點頭道:“那是自然——”


    看迎門第一盞燈上謎語,寫著:


    畫時圓,寫時方,寒時短,熱時長。


    ——打一字。


    幹隆看時,是顒琪所製,便道:“這是個‘日’字麽?”顒琪忙笑道:“是。”幹隆接著又看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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