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仁不讓麽——你該坐這裏,不要讓了。我估著你還要一刻才得來,他們還有事要回去商辦,就作主先坐下說話了。”


    “沒幹係沒幹係。”和珅笑著一揖入席,接過衙役獻上的茶,說道:“要不然還能早一刻回來呢!有兩個師爺帶家眷住京,幾個婆娘拖著不讓拿人,又吵又鬧,殺豬價哭啼撒潑兒叫撞天屈,說她們男人‘是正經人,花酒都不許他吃,哪有逛窯子的事?’又說要撞景陽鍾告順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紀昀笑道:“你怎麽哄人的?”和珅道:“我說你們真是一嘴吃個砂鍋——隻知道脆不曉得牙磣!你們告過禦狀沒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絕命亡萬般無計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兒!先在刑部門口攔轎,扒掉褲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滾釘板背狀紙,沒準兒還不接你的狀子,官司打贏了你還落個‘以民告官’發配出三千裏去苦役——你們男人也就是個風流罪過,犯事兒極小,過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樣吃飯過年——你們這麽折騰,本身罪過比你男人更大!來,她們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務,統都給我拿下!——這麽一哄,都不鬧了。”


    說著眾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麵,雖然熱香流溢琳琅滿目、滿桌都是碟子,什麽青芹拌蓮菜片兒、蘋果片、桃蘇、清蒸蘇肉,還有五香魚、幹貝燒菜心、水晶蝦、白斬雞、燉火腿、燒二冬、燴三鮮諸類各色,沒有什麽貴重菜,通算也就值二兩六七錢的光景,隻正中擺著一個盤龍汝瓷扣盌,瑩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兒上麵嵌滿了小紅瑪瑙珠子似的櫻桃,名字叫得好聽“雪山紅玉”,其實也應不貴,隻盌提耳處貼著明貴標籤,上邊寫著“xx廚子敬製”,“座”在紫檀木台座兒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禦賜的膳菜,和珅頓時明白了,不是紀昀、於敏中小氣,既然皇帝賞菜,別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貴重。見劉墉起身小心夾了一粒“紅玉”,忙也照樣辦理,其餘眾人也都依樣葫蘆,這才大家隨意。


    座中諸人都是位極人臣的中朝貴介,人人要講規矩擺氣度,於敏中、和珅、郭誌強三人還是頭一次與紀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個“禮送榮行”的昀題目在裏頭——這樣的筵席永遠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寧可“吃過”了回去再吃也斷不肯在這裏饕餮飽餐的。因此,劉墉動箸、紀昀勸菜,大家也便動箸、寒暄讓菜,都像提線木偶般僵板呆滯,三巡敬酒“一路風塵保重”糙糙具食,劉墉說聲“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眾人也就紛紛離座,都“飽”了。


    “於易簡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於黃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時文章人品也都還好。”一時撤席散坐,於敏中拈鬚嘆道,“誰知世間物情鬼域為幻,說變就變了。三位大人去,萬萬不必和他客氣,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著我狠狠地揍他!他這樣不爭氣,真叫我掃盡顏麵,辱沒祖宗敗壞門庭,想起來就氣恨悲苦。可他畢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結束,我還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涼漿水飲我還是要送他的……”說著,淚水已經湧眶而出。眾人無可安慰,都隻黯然不語。劉墉不能沉默,嘆道:“中堂不必過於神傷,這話我聽著也覺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國泰婪索屬案貪賄不法,於易簡有多少染指還不甚了級。他是布政使,國泰賣富鬻缺,沒有他作悵什麽事也辦不成。倘若隻是媚上逢迎,那就隻是另案處分的事,如果陷得根深,兄弟隻好待讞明之後去向皇上求憎,公義要明白,私誼權衡。於大人見得是。”錢灃忖度著,原以為於敏中必定要痛斥於易簡,一味“嚴辦”口風,撇清自己塞住眾人的口,聽他說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誠摯,也不禁心裏一陣空落,徐徐說道:“劉大人這話也是我心裏要講的言語,就是親兄弟,也有柳下惠、柘之分。他早已獨立門戶,又遠在千裏外做官,近墨染皂隻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於大人方才說的,學生聽了十分感動,足見大人風節,也知大人情懷。”


    和珅原是最能幫鬧湊趣兒說話的,俗語說的“混子”,能把場麵攪得熱鬧歡悅起來,但此刻幾次欲言三緘其口。一是覺得了自己“不上台盤”,這麽得體有分量的話措詞不來,自慚形穢“太俗”;二是“副欽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亂說,更要緊的是他袖子裏鼓鼓囊羹還塞著些“不好意思”的東西,無論如何帶著鬼祟,“人話”不能說得氣壯,憋了半日,繃出一句話來:“請中堂放寬懷些。”於敏中卻轉了話題,偏轉臉問郭誌強:“方才你和福康安趕來,說有事要稟,是什麽事?”


    福康安騰地蒼白了臉。他的大名從來還沒人敢這樣直呼過,在座的紀昀一向叫他“世兄”,劉墉以下從來都是稱字而避名,“福四爺”、“福爺”、“四爺”,連幹隆本人,私地時常也叫他“康兒”。他立有軍功封著侯爵,身在一等待衛之首,素來心誌高傲,一心出將入相,圖繪紫光閣名垂竹帛。於敏中這樣粗疏,直是視他一個相府衙內,他的自尊心被於敏中輕輕一刺,立刻滴出血來,嘴角吊起一絲冷笑,偏臉對郭誌強道:“你給他稟。”眾人立刻鴉雀無聲。


    “有兩件事要稟紀中堂、於中堂。”郭誌強在壓得透不過氣的沉默中說道,“一是隨赫德從天山大營給戶部發來諮文,秋天發了泥石流,從天山到烏魯木齊有一千多裏道路沖壞了,得趕緊維修,這筆銀子已經撥過去一半,就再撥完了也不夠使,請示從軍費外再調撥二十萬兩,總計是六十五萬。這個時候正是冬天,部裏想著春天雪化後好走路,隨赫德又給傅中堂寫了信,說沒有現銀招募民工極難。傅中堂現病著,就由四爺帶我過來了——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蕪湖糧道發來的,福四爺去年九月帶兵彈壓泗水縣張魯賢父子倡亂不變,從糧道上借了餉銀五萬兩,現在虧空銀子得趕緊補上,蕪湖糧道去年上繳庫銀四十八萬,有旨意明年春天備荒,備荒的銀子稍有短缺,道裏能自己設法,但旨意裏說泗水等地民風刁悍易於生變,大兵剛剛征剿過,‘盜戶’要加意撫恤防範,不要等春天時措手不及,這樣算下來,戶部應得撥給蕪湖道十萬銀子才能彌補差使。請中堂裁度。”說著,雙手捧上一疊文書請紀、於二人過目。


    紀昀接過來隻看看封麵便交給了於中敏,笑道:“到處都在伸手要銀子,銀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簿中堂料理這些事,後來又是阿桂,我這大學士隻講琴棋書畫,不問摸爬滾打,要多聽聽眾位的意見,福世兄你有什麽章程?還有侍堯,今晚怎麽這麽寡言罕語?”話音剛落,於敏中問道:“什麽叫‘盜戶,?”


    “盜戶就是匪屬。”郭誌強道:“還有從匪造亂的人家統稱‘盜戶’。這些人都是赤貧,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聯絡救護,一家有事百家呼應。所以極易受人煽動鋌而走險——我在山東當過縣丞,聽見‘盜戶’兩個字,衙門裏無大無小一齊頭皮發麻!”紀昀笑道:“老於沒讀過《聊齋》麽?裏頭寫一個狐狸精,已經讓道士收進葫,蘆裏,還在裏頭大叫‘我盜戶也!’”幾句調侃,本來已經常了戾氣的屋裏氛圍頓時一緩。大家都笑了,隻福康安一臉漠然,雙手按膝端坐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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